蘇青:淹沒於紅塵 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0-12-26 澎湃新聞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173期

蘇青:淹沒於紅塵

文/夏維東

蘇青當年是和張愛玲齊名的上海灘紅作家,時人合稱她們為「蘇張」。現在蘇青的知名度遠遠不如張愛玲,甚至有被漸漸遺忘的趨勢。她總體上確實比不上張愛玲,但有才氣的,不該被無視,她的散文《我的手》在我看來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傑作,區區千餘字就寫盡了世間滄桑與冷暖,不輸任何名家名作,她本身就是名家。

蘇青比張愛玲年長六歲,也姓張,本名張和儀,出生於浙江寧波,家道殷實。她的家庭是新式書香門第,父親喝過洋墨水,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書。他積極鼓勵女兒上學,這點與一般家庭頗不一樣。

蘇青自小便在新式學校讀書,跟張愛玲一樣,也是學校的才女,在學校的知名度很高,同學們稱她為「文藝女神」。文學只是她的業餘愛好,她的志向是當外交官。1933年,蘇青19歲時,如願考上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但她只讀了一年大學便不得不退學,不是因為跟不上學習進度,而是她未婚先孕,只好回家結婚。她的外交官之夢由此破滅。

蘇青丈夫叫李欽,是個富二代,長得清秀,與蘇青是同學,兩人曾一起演舞臺劇《孔雀東南飛》。李父看演出時,覺得機靈、秀氣的蘇青與兒子很般配,便託人去張家提親。兩家門當戶對,家長都滿意,更重要的是,蘇青也願意,雖然這是一樁包辦婚姻,但是很完美。

他們婚姻生活起初的幾年也是完美的,愛情結晶接二連三地誕生。不幸的是,這些結晶全是女孩。盼著抱孫子的婆婆漸漸失去耐心,變成一個仿佛在童話裡才出現的惡婆婆。她不僅對蘇青沒有好臉色,還教唆必須要除掉一個最小的女孩,才能招來一個弟弟,她當年便是如此才懷上兒子的。

受新思想薰陶的蘇青如何受得了封建婆婆的歹毒,兩人關係僵得不能共住同一屋簷下。於是她便攛掇丈夫去上海。

俊秀的李欽在上海灘的職場上沒混出明堂,倒是油頭粉面地混跡於歡場,身邊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蘇青對此忍了,沒法忍下去的是家中無糧,心中發慌。當她開口要錢買米,惱羞成怒的李欽居然打她一巴掌,說她也是知識分子,可以出去自己掙錢。 

蘇青很硬氣,因為有才氣。她掙錢的方式只能是寫稿子。她把自己的心酸與委屈全都宣洩在《產女》一文中,此文被林語堂主編的幽默小品文雜誌《論語》錄用後,蘇青的文運從此一馬平川。她那直來直去的文風也像縱馬平原,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出現在她筆下,不遮不掩,伶牙俐齒地表達她的感想。有趣的是,張愛玲也是有什麼就敢說什麼,但表述方式曲裡拐彎。

張愛玲像一鼎香爐,蘇青則是麻辣小火鍋。張愛玲很欣賞蘇青,曾特別寫了篇《我看蘇青》,說喜歡蘇青的熱鬧,像個紅泥小火爐,有它獨立的火,紅焰焰的,嗶哩啪啦作響。張愛玲的比喻很形象,而且準確地指出了蘇青的寫作特徵。

蘇青靠著文學重生,她的婚姻卻快要死了。她在散文《我的手》裡寥寥數語便道出了她的生活狀態與心態。她的手掌原是豐腴、紅潤的,漸漸粗糙、皴裂起來,摸著綢緞都會發出聲音,她的女兒們都奇怪她的手怎麼會有聲響。於是「我笑了:瞧瞧他的臉,但是他不笑。半晌,他皺著眉頭,用憎惡的口吻對我說道:『瞧你這隻手,可不是糟蹋了我的寶貴的鑽戒?』我悄然無語,第二天,便把寶貴的鑽戒還了他」。

蘇青的婚姻維持十年後結束,她寫下《結婚十年》這本自傳性的小說紀念那段歲月。小說從結婚寫起,生女兒引發的家庭矛盾,生活的艱難迫使她寫文章賺取生活費,一直到夫妻二人一別兩寬。小說寫得生動幽默,不少細節令人莞爾,比如結婚那天,花轎遲遲不來,她恰好內急,按規矩新娘不得離開床,於是她只得「跪在床上,扯開枕套,偷偷小便起來。小便後把溼枕頭推過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個懶腰,真有說不清的快活」。這個細節不僅有趣,而且寫出了主角懷青的性格: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坦然與無畏。一個三十而立失去婚姻、家庭的悲劇,愣是被她寫出「女兒自當強」的傲嬌來。她成了上海灘這個大都市獨立女性的代言人。

蘇青把寫小品文直來直去的風格用在小說上,連夫妻的床第生活都敢寫出來,這在當時是石破天驚的事,何況作者還是女子。此書在1948年以前就再版36次,比張愛玲的書還暢銷。道學家們罵她是文妓,背地裡看她的書卻看得眉花眼笑,出了門才繃起臉來。無論受到什麼批評,誰也阻擋不了蘇青氣勢如虹,成為與張愛玲並列的大牌女作家。她不是張愛玲的陪襯,她們是雙子星座。

離婚且有名的蘇青引起一個大人物的注意,他就是汪偽政權的第二號人物立法院長兼上海市長陳公博。

蘇青剛離婚那陣,手頭還是不寬裕,租不起像樣的房子,只得暫住朋友家。陳得知蘇青狀況後,馬上派人匿名奉上十萬塊,一舉解決了蘇青生活上的窘迫。陳的「匿名」不過是欲擒故縱,蘇青很快就知道「贊助商」是誰。她寫了一篇《古今印象》提到她對陳照片的感覺:「他的鼻子很大,面容很莊嚴,使我見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親切之感」。陳的鼻子確實很大,這句話是持平之論,卻飽受譏諷與抨擊。在傳統文化的某個角落,男人的鼻子與性能力有關,於是蘇青受到群嘲。

不過蘇青與陳之間關係不一般應該毫無疑問。陳先是聘請蘇青任政府專員,不久蘇青因為不喜歡公職而請辭,但工資照拿;蘇青想辦雜誌,陳拿出五萬塊做啟動資金。如果陳與蘇青只是普通朋友關係,那麼陳簡直就是個聖人。陳非柳下惠,就像胡蘭成是只大豬蹄子一樣。胡還是蘇青介紹給張愛玲的,這兩人真是好閨蜜。蘇陳之於張胡的區別僅僅在於有沒有結婚證書而已,結局都是悲劇。

蘇青寫文章是好手,辦雜誌也是高手,創辦的《天地》比林語堂的《論語》還暢銷。她實在厲害得不像話,書也賣得比張愛玲的還好。只是她的命運比張愛玲還慘。

1945年抗戰勝利後,陳公博成了喪家之犬,並於次年被槍斃。蘇青作為陳的紅顏知己,自然厄運臨頭,她被當作著名「漢奸文人」遭到全民口誅筆伐。蘇青卻沒有為了撇清自己而落井下石,在1947年出版的《續結婚十年》裡,她滿懷傷感地懷念陳:「我回憶酒紅燈綠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誠摯的,滿目繁華瞬間竟成一夢。人生就是如此變幻莫測的嗎?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現在什麼都過去了,過去也就算數了,說不盡的歷史的悲哀啊」。無論陳是什麼人,蘇青都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陳在她身上的付出是值得的。

解放後,蘇青原本可以和張愛玲一樣,選擇出國,但她舍不下孩子們。離婚後,她曾寫道:「我的手再不能替孩子們把尿換尿,搞鼻涕了,只整天到晚左手端著茶杯,右手寫,寫,寫……」(《我的手》)

歷史問題讓她處處碰壁,她試圖融入生活,但被生活拒絕了。晚年時,蘇青和離婚的小女兒及外孫,三代人擠在一間10平方米的房子裡,連看病的錢都沒有。她在給朋友的最後一封信中寫道:「成天臥床,什麼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麼人也不通知」。哀莫大於心死,莫過如是。

蘇青去世前,想看看自己當年的得意之作《結婚十年》,遍尋不得,女婿只好複印一本滿足她的心願。1982年12月,蘇青在病榻上吐血而去,得以解脫,枕邊放著《結婚十年》。她曾被當作上海灘自強女性的典範,她救得自己一時,救不了一世。

 

 

 

【作者簡介】夏維東,祖籍安徽。迄今著有《紐約夢幻變奏曲》《危險的愛》《黎明太遙遠》《預言密碼》四部長篇小說,並有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隨筆及詩歌發表於海內外報刊。曾獲第二屆《臺港文學選刊》評論徵文一等獎、書友會評論一等獎、2006年漢新文學獎小說一等獎。目前致力於寫作系列歷史隨筆「我的五千年」,其中第一部《上古迷思:三皇五帝到夏商》已出版。

相關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