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婆
今天是初一,倘若你一心撲在浩瀚的網絡世界中,你將收穫無盡的空虛,如同窗外的焰火。閃爍之後,轟響之後,如是竹籃打水一無所得。倘若,失去了時間,沒有一絲一毫的留存物,我們如何賦予時間故事或生命價值呢?
今天看福山,看到中午,試圖放空一切,遠離網絡。今日餐雞蛋,白菜蓮藕湯,白菜湯甚甜,美味入喉嚨,如同溫暖陽光裡的甜釀進飢餓的胃裡。
過了中午,應該是下午三時,在QQ空間一一瀏覽了家山附近的圖像,試圖嘗試用熟悉的載體誘發童年的記憶。
似乎毫無感觸,之後收到滿叔紅包,88.88。我回了66.66。滿叔,總會令我想起我的阿婆,第一個從我生命中消逝的親人。
在我腦海中,我的阿婆,她是經常穿著碎花布的,紐扣是小布團,圓滾滾的。不知是我記憶的差錯,還是怎麼了,我總覺得他穿的衣服是民國時代那種款式的服裝,不是現在中間直開款式的衣服。阿婆的名字可能是陳燕,我不太確定,如今我都不太確定是不是阿婆您的名字了,只記得和我媽的名字諧音,所以也就能記住這些。您看我是您的不孝兒孫,你哺育了像我父親一樣的四個兒女,如今他們的兒女連您的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呀!你的名字似乎還不如某位大牌明星或電視劇名字留在他們腦海的時間長呢。確切的說,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出生年月,我該如何回憶你呢?我的阿婆,我又有什麼資格回憶你?連你死去的具體日期我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那時候,三妹還在媽媽的懷抱裡。您死後的第二年,爸爸在夢中看見你回來,坐在在床前,我們就有了如今的弟弟。三妹是九五還是九六年出生的,反正屬豬,弟弟是九八年出生的,屬虎。模糊的推算,您是在豬虎之年離開我們的。
具體的日期我想也可能只有滿叔才能知曉了吧,他都不知曉的話,我想我能向誰確知您離去的日期呢。從滿叔的口中和我模糊的記憶中試圖重構當時的場景。那時候大概是八月十五或者是十月收割水稻的時候。有兩件事我是記得比較清楚的,具體的先後順序倒是忘了。當時有一頭野豬,從學校那邊的山,也就是東嶽廟那個方向跑過來,跑到龍頸同學家的母豬圈裡。同學的爸爸欲逮捕未果。野豬一路逃竄,跑了八百多米,躥進雷場八婆的臥室裡。山豬一路逃過來,人們喊聲轟轟。
山豬跑到雷場屋的時候,被人鎖在屋裡,十伯他們扛著火槍爬上屋頂,掀開瓦片,連續開了很多槍,折騰許久,才把山豬打死。
野山豬打死後,殺豬分給幾個參與打豬的人,剩下的賣給村裡人。阿婆聽說,有野豬肉,說要買。阿婆買了一隻豬蹄,買回來後,鄰居也給了一顆白蘿蔔一起燉。阿婆吃了白蘿蔔燉豬蹄後,莫名其妙的引發舊疾。阿婆心口痛的要命,抽筋般的疼痛,從胸口一直痛到後背。痛在您的身上,所以,沒有人能夠感受您的痛疼。
滿叔收到消息,焦急的從縣裡趕回來,背阿婆到馬田光志九處打點滴,也請村裡郎中阿昭開水藥。治療都無效,滿叔跟阿婆說,到縣裡醫院看。阿婆始終不肯,怕在去醫院的途中去世,不能回祖廳。家鄉的習俗是,在外死後的人,不能進祖廳做齋。老輩人的觀念是,不能進祖廳做齋,也似乎意味著不能轉世投胎,會成為孤魂野鬼。
當時,爸在廉江做建築活,知曉消息趕回來,也沒能在您走之前見一面。父親很少提您的事兒,我們也不敢問。每次,我想知道你更多的消息,也是從滿叔處獲知。您愛吃雞屁股。每年夏天,您到屋前屋後拔馬齒莧做菜。多年以後,我看見馬齒莧都會莫名的想起您。您還會收割野外的艾草葉,晾乾做成艾絨。在五月節這一天,用艾絨炙燒我手上的魚寧痣。魚寧痣不是雞眼,是我小時候愛到河裡捉魚,魚兒身上的鱗沾在手腳皮膚處長起來突突的痣。您還喜歡採摘一種雞屎藤的植物做䊦吃。
多年以後,我記憶最清晰的,除了野豬,還有大樓人的欺人太甚。大樓人的一隻瘋狗,在路上追逐我們,確切的說,是追逐我。所以,日後,我對所有的狗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包括哈巴狗。
那隻瘋狗追我,我便往家裡跑。您當時在天井的水龍頭洗碗。瘋狗跑到我們大廳的穀倉底下。亞伯從大垌挑禾擔回來的路上,我急忙忙地跑過去把狗跑到穀倉的事兒告訴他,他把禾擔挑到大禾場便回來,一看,發現那隻瘋狗死了。
狗主人來門口大罵不止,亞伯差點跟他打起來。瘋狗死了,隔壁大塘的亞六嫂便把狗拿過去燉了。因為燉狗不得在屋裡燉,一般都是在露天場所。在屋裡燉狗,有褻瀆祖宗或神靈之說。狗湯燉好後,我還過去看了一會。不過,我沒有喝湯,媽把我拉回來跟我說,小時候,阿婆您給我請了佛做護佑神,所以不能破了戒。
之所以一直有這個記憶留在腦海,不是吃不吃狗肉的事情。而是大樓人,一直都認為我把狗打死了。或者說,是我們家的人把狗打死了。當時聽說狗主人要賠錢,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賠錢。亞伯氣憤地說,你們家的癲狗死在我們這。按理說,你們得賠我們吉利。是你們的狗把晦事引到我們這裡來。
後來,阿婆您也就走了。您走之前,睡在祖廳的大廳裡,我沒能靠近你的身邊。也不知道,我媽是不是怕你的病是傳染性的,還是對於死亡本身的恐懼。我媽跟我說,我的出生時辰與您的出生時辰都是申時,算命的說,會相剋。所以,您走之時,沒能見到我爸,也沒能見到我。多年之後,我還能從滿叔的口中感受到那種情緒。我也沒能在您走的時候再看您一眼。所以,您的面容也沒留在我的腦海中。
之後,就是在祖廳裡做齋。做齋一般需要長孫捧著您的靈牌。亞華哥,當時在湖北上學。那時候,通訊系統不像今天這麼方便,交通也是。所以,家裡人,也沒有告訴亞華哥回來。也有可能是阿婆自己親口說,不要讓在外上學的亞華哥擔心。所以,亞華哥,是在阿婆走後的一段時間裡才知曉的吧。
在做齋的時候,不能穿鞋,光著腳。我是個愛貪玩的孩子,那時候光著腳覺得蠻好玩的。亞茂三哥,在做齋的整個過程,常常需要捧著您的靈牌。大姑,亞伯,伯母,我爸,我媽,滿叔,滿嬸,都披著黃麻布,身著白衣。亞茂三哥,秀容姐,妹妹,堂弟和我都著白衣,戴白帽。黃麻布,我很有印象,記得一直亞公屋裡的柜子裡。有一次,我翻箱倒櫃的時候翻出來,阿公哄著我放回原位。他沒有告訴我是幹什麼用的,只是跟我說,這些黃麻布都是阿婆您年輕的時候親手織的。那臺古老破舊的織布機,我還是有印象的,那時候,就放在屋裡的柴剁旁。直到您走後好幾年,都靜靜地躺在哪兒,像捨不得離開我們的家人一樣。直到它破的不像樣子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就成了灶下火。
做齋的整個過程,只能片片斷斷的記憶起來。您走後,派人去告知新田老家的親人,也就是您的外甥——我們稱呼為表伯。在我最深的印象中,有一年,您帶我到縣裡滿叔家玩,下午坐班車回家的時候。班車才回到鳳山,司機就趕我們下車。在鳳山的時候,還遇見了四哥的外婆,正在挑泔水餵豬吧。四哥的外婆,跟你打招呼,說,要麼到她家過夜,等明早的班車。您不願煩擾人家,拉著我的小手,一步一步的走了近三個小時才回到新田表伯家。那時候,到表伯家已經是晚上了。表伯當時在鎮交通站上班。表伯好好招待了我們,第二天坐班車回家。這是您帶我走過最長的路。您那個時候,也有七十多歲了。如今回想起來,我甚至有點恨那個狠心的司機。
做齋前的時候,陰陽師身著法衣帶著人吹著嗩吶挑著水桶到澉頭取水回來煮水以備法事之用。嗩吶的聲音在耳邊瘋響,嗩吶不響的時候,陰陽師們嘴裡念叨詞,做著各種各樣,我看不懂的動作。
您入棺材前,大家都看著您嚎啕大哭,將要請您入棺材的時候,我媽把我帶離了祖廳,說我不能看著您入棺。您靜靜地躺在漆紅色的木盒子裡,您的靈牌坐在白色的靈屋裡。我好奇那個紙紮的白色的靈屋,他們告訴我,您住在裡面。
好幾次,做法事的時候,亞茂三哥都會小心翼翼地把您請出來,雙手捧著,面向我們,面向法師。大家跪在天井的石磚上,聲聲呼喊您的名字,請您回來領齋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哭。這時候,法師的陰陽跳躍著,沒看到您回來的身影,連續重複了好多次,您才回來領齋的。我也不知道,法師是怎麼看到您回來的身影的,我只看到燒給您的紙錢火苗隨風跳躍的漩渦。
火帶著我們回到從前,回到冬天烤火的日子裡。阿公,堂哥,堂姐,伯父伯母,在一起烤火。烤火也會烤䊦吃,烤䊦烤成金黃色,咬起來酥酥的,很好吃。您愛圍在火堆旁,用一尺多長的木筷子去鼓搗柴火,把燒成炭的夾到火籠裡,以便隨時帶在身邊取暖。這時候,我一般都愛擠阿公的懷裡,時不時跑到您身邊瞧火籠中的木炭,也想學您的樣子把木炭夾到火籠裡。您有時候還愛說幾句阿公,說不把我看好,打擾您了。我還是固執地去鼓搗您的火籠,用了所有的力氣,把它提來提去,而樂此不彼。
我總愛闖禍,也令你承受了這輩子最大的侮辱。那時候,我特別愛跟著四哥玩,也愛玩水。那天,我在九婆的門口圳裡玩水。您來叫我回去吃飯。我不跟您回去,您就怪罪了四哥吧。四哥那時候也就是十多歲吧,他問你吃不 吃雞巴毛,還是什麼的,反正就是罵人的話。他打小就是您一把屎一把尿的護理,如今這樣子對您。您很憤怒,試圖去找滿公滿婆他們說說理,是不是該管管呀。
然而並沒有如您所願。您得到的是更多的怨恨。他們埋怨您為什麼不管住我,別讓我跟四哥玩。所以,兩家就吵起來了。亞伯憤怒不已,想想幾十年來為他們出力,隨叫隨到。如今,他們這樣子對待您。您幫助換屎換尿,得到的是毫無來由的指責。說您是為了想吃他們家的東西。這是最大的侮辱。當某種彼此之間的情感互助變成一種食物的交換,人們可能會淪為某種豬狗不如的動物。
兩家站在門口的池塘邊大吵了一天。亞伯拿刀砍掉了滿公塘繩蔓延到我們這邊田的果樹。作為退休工職人員的滿公,肆意的站在塘頭,做著下流無比的動作,嚎叫著問自己的兄弟要不要吃雞巴。多年以後,我才能理解這種侮辱。然而,我是不能知曉阿公的那種心情的。為他們家耙田耕地,落得狗都不如的對待。
外婆知道了這事,還特意來我家。告訴我爸,不要跟滿公家吵架。後來,爸也就沒有說什麼,也可能是在外面工作的緣故。想想,彼此之間,沒有必要搞得像的敵人一樣。我依然像沒事一樣跟著四哥玩。然而,兩家的傷痛,像天空中的閃電落在了情感樹心裡。
行香也是做齋的必須程序。行香的時候,我們跟著法師後面,後面是手持五服親人送的輓聯隊伍。我們的手裡攢著香火,也不知道是幾根了。隨著法師到土地公壇前,做一些必須的法式,又到盤古處做同樣的法式。全程有一隻童子雞在籠子裡陪著。路上也能看見出來看熱鬧的同學和玩伴。他們既好奇又膽怯地指著長長的隊伍問大人們,這是怎麼回事。大人們也是冷冷的告訴他們,誰誰死了,不要亂問。
是的,不要亂問。生命裡,因為沒有去問,而錯過了太多的答案,太多的真相。
直到我們夜裡,圍繞著沙盆爬沙的時候。至今,我都不明白爬沙在整個做齋裡面,到底有什麼意義。一個嶄新的洗臉盆,倒扣著,裡面放著乾燥細沙子,沙子裡放著各種硬幣,從一分到一元都有。沙盆外面有好幾個血碗,大姑,亞伯,叔和爸都跪在最前邊,我們跪在他們之間的空隙的後面一點點。我忘了在爬沙之前,有沒有哭了。只記得,法師繞著所有人轉圈,不斷地晃動著法杖。最後,大姑和我爸們都捧起血碗喝掉裡面的雞血。剩下的一個還是兩個了,代表阿婆膝下夭折的兒女。法師在緊張急迫的走動中瞬間停下來擊碎了那兩個碗。這兩個碗,也伴隨阿婆的靈魂了吧。
擊碗,喝血,這兩個到底是哪一種在前,哪一個在後。我已然記不清了。
夜裡,我們睡在阿婆的紅棺材前面的地上。他們說,夜裡又有兵馬回來帶走阿婆的靈魂。要是你開了天眼,沒準還能看見他們,聽到他們的聲音。我誠然是看不見,也聽不見的了。
這時候,阿公獨自在自己的床上躺著睡不著。他念想著,一輩子陪伴自己的親人。這個世界最愛他的人,就這樣子毫無預感的走了。
阿祖婆死的早,生下阿公,阿公才幾歲就成了沒有媽媽的孩子。阿祖公給地主做苦力,辛辛苦苦,一手養大阿公。阿公小時候有個童養媳,後來解放了,童養媳也就自由選擇了。
後來,阿公才娶了我的阿婆。阿公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和阿婆含辛茹苦的養育了大姑、亞伯,我爸和滿叔。阿公不怕苦和累,然而,他怕失去了阿婆的日子該如何去面對。沒有了阿婆的嘮叨,對於阿公來說,是最大的傷痛。
所以,阿公是最傷心的那個人。我想,那幾晚,甚至在很多夜裡,阿公會默默流淚,垂淚到天明。
天亮了。在起棺材之前,我們大哭一場,哭得聲嘶力竭,方圓幾百米都能聽到。十二伯他們四個人還是六個人作為大力(大力是專門抬棺材的人,一般人不願意幹這活,所以請大力是要很誠懇的)起棺,一路向大垌方向的大青山走。我們邊走邊哭,到青山腳下的溪水旁。我媽就帶我回來了。理由好像也是原來的理由。所以,我也不能看著您落土。
在中午之前,看著您落土的親人們都回來了。法師又做了一些法式,接著把您的白房子和靈牌都燒掉。又把您生前的床被蚊帳衣服統統一把火燒掉。
很多人來圍觀,我感覺全村的人在擠到阿公廳門口看熱鬧。法式都做完了吧,最後給所有看熱鬧的人,發糯谷爆米花和發䊦。我至今不解。
就這樣。我的阿婆,走了,留給我的是一些片段的模糊記憶。送我黑貓警長手帕的她,跟著她走過最長的路的我。在十多年以後,回憶著這些隱隱約約的往事,悲傷不已,默默流淚。
後記:從滿叔處得知,阿婆,陳名秀。生於民國甲子年(1924)九月十一日申時,終於丁丑年(1997)十月二十八日午時,享年七十四。
今年春節,第二次留在北京這個城市過年,沒有太多的感觸。清晨起來在朋友圈發了一條微信。心如止水陶(逃)淵明,情似空山李(離)商隱。用的配圖是陳望道先生,民國二十一年大江書鋪出版的《修辭學發凡》的封面。閒來無事,醞釀情緒,整理心情,用春節這一周寫點童年往事。昨晚打電話給朋友說,剛好可以嘗試吃素,收穫的是滿滿的鼓勵,包括對我作品的期待。在聽著Katy Perry的Unconditionally 是為記 2017年2月7日 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