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法國，一個中國詩人到巴黎時常探訪一個畫家。畫家住在一個尖頂閣樓裡，一開門就有魚腥味撲鼻，裡面光線也是暗慘得怕人，貼牆的精窄床只夠規規矩矩躺著，稍微一翻身腦袋就要扎屋頂；床邊一稍微寬敞的書桌簡直就是垃圾窩，除了畫冊、稿本也有爛襪子、髒手絹等一些你看了都要捏把汗……
然而，逼仄破舊的屋子並不妨礙兩個男人一碰面就聊女人。畫家說，別小看這張破沙發，上面至少坐過一兩百個堪稱「美」字的女人，而上千張人體臨摹，十有八九都是在這個破屋子裡勾下的。
這個詩人叫徐志摩，畫家則叫常玉。而那日被畫家聊起」長得太美「的女人卻神似地出現在10月初保利香港秋拍的拍場上。
有趣的是，在八十多年前的法國，詩人和畫家可以隨心所欲談論起的「裸女」，而在八十年後的香港，卻因為「露點」而無法完整的登上香港赤臘角機場的廣告牌。於是，大象探訪了位於港島金鐘太古廣場的香港保利公司，為朋友們拍上幾張「無碼」大圖吧！
這位金髮裸女究竟是誰，或許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然而，在徐志摩的筆下，她似乎變得鮮活了起來。
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麵包鋪子的……長得太美了！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法國詩人戈蒂埃）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蹟！你從義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
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裡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裡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併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髮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
——節選自1927年徐志摩散文《巴黎的鱗爪》
常玉在法國，生活再凌亂，再受拘束，請美麗的女人來當模特兒的錢，是從來不省的。常玉自己曾經這樣說：
「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
那日，兩個男人一聊起女人就停不下來。對於「不幸」生活在東方的徐志摩，常玉不無自豪地炫耀他的特技，他說，一絲不掛根本搖不動他的性慾，反而是穿戴整齊的女人，「無論她在人堆裡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一百次裡錯不了一次……」
徐志摩是在1927年，回憶那日兩人的聊天。大約在三年後，常玉創作出了這張裸女。
在巴黎，常玉最愛看的書之一，便是《紅樓夢》。常玉常在咖啡館裡一邊看《紅樓夢》或拉著小提琴一邊畫畫，這成為他在巴黎生活的一個經典的定格畫面。讓人覺得這位遊走法國的浪子，也有很文藝抒情的另一面。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紅樓夢》賈寶玉語錄
87版《紅樓夢》
在常玉的畫筆下，男人幾乎沒有入過他的法眼。就是他自己，也沒畫過一幅自畫像，他幾乎不審視自己的樣子，一雙訓練有素的眼睛，永遠顧盼在女人身上。
常玉是如何「張大了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的呢，就讓我們仔細來欣賞這幅出自這位特立獨行旅法畫家筆下的裸女吧。
2016年香港保利秋拍
常玉《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1930年代作
油彩 木板 46.5 x 82 cm
估價待詢
上圖：馬蒂斯《紅色背景前的沉睡裸女》1916年作
下圖：莫裡迪阿尼《側臥的裸女》1917-1918年作
常玉被法國朋友達昂(Dahan)稱為「中國的馬蒂斯」，與二十世紀初期馬蒂斯與莫迪裡亞尼所開創的風格相比肩，而相較那些經典的西方裸女，常玉的這位金髮裸女卻似乎做著一個東方的「夢」！所以，有人甚至說，與其說常玉是「中國的馬蒂斯」，不如說他是「遊蕩在歐洲的賈寶玉」。
只見常玉筆下粉色女孩的五官絲毫沒有細微刻畫。儘管莫迪裡阿尼筆下的女人也是簡筆敘事，但是常玉更是用了減了又減的畫法，在一個金髮女子身上，似乎凝結了只屬於東方的精氣神。
這位金髮裸女，常玉所用的筆觸也像極了《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對於林黛玉，曹雪芹沒有如王熙鳳出場時做了大量的外貌鋪陳，略略省去了五官的刻畫，卻能讓你一下從人群中擰出那個型出來，一臉倔強地從此讓你再難忘記：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紅樓夢》中對林黛玉的描述
87版《紅樓夢》中的林黛玉
《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中，裸女側臉面對觀者卻閉著眼睛，流露出與大膽動作相反的害羞情緒，常玉在此彰顯了深刻而複雜的女性特質。簡到不能再簡的五官，卻流露出了極為豐富而又柔軟的精神世界。
除了五官。常玉以淺粉紅色平塗身軀與深粉紅色的線條勾勒乳房，裸女起伏有致的外形隱約帶有輪廓線的意味，卻僅在四肢強調出外框線，延續了中國繪畫向來重視的線條特質。
而有著「中國的馬蒂斯」美譽的常玉，自然也在法國吸收了大量文藝復興時期以來的經典元素。
提香《烏爾比諾的維納斯》1538年作 義大利 佛羅倫斯 烏菲茲博物館藏
愛德華．馬奈《奧林匹亞》1863年作 法國 巴黎 奧賽美術館藏
安格爾《大宮女》1814年作 法國 巴黎 羅浮宮藏
對於歐洲的經典，「浪子」常玉曾經這樣侃侃而談：「我們在美術院裡見著的什麼維納絲得米羅（米洛的維納斯），維納絲梅第妻（維納斯梅迪西），還有鐵青（提香）的，魯班師（魯本斯）的，鮑第千裡（波提切利）的，丁稻來篤（丁託列託）的，箕奧其安內（喬爾喬尼）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西涅克）的，瑪提斯（馬蒂斯）的，塞尚的，高耿（高更）的，弗朗刺馬克（弗朗茨·馬爾克）的，又是太醜，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
常玉人體畫中的「花地毯」
常玉《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中彩色花草紋飾細節圖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幅《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是目前僅見的唯一一幅運用彩色花草元素作為地毯裝飾的常玉人物畫。常玉運用了粉紅色、黃色與綠色勾勒花草，相比較人體的極簡單主義，花草卻有著更為寫實的刻畫，呈現了豐富的植物意象。這一幕又像極了《紅樓夢》中的「史湘雲醉臥芍藥圃」。
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經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囔囔說：「泉香酒冽，……
——《紅樓夢》六十二回
史湘雲醉臥芍藥圃
《 紅樓夢》中，「史湘雲醉臥芍藥圃」展現了一幅自然中生命力和創造力的美妙圖卷。而在常玉的筆下，裸女怡然自得地徜徉在碎花毯中，呈現一種簡單愉悅的寧靜狀態，人與自然的結合影射了「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
花卉與植物象徵普遍地存在於中國文化的各個面向，從兩千多年前的《詩經》與《離騷》開始，「香草」意象往往是人格情操的化身，植物演變成了一種文化符號，作為傳遞文人情感與品格的重要象徵。《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體現了「萬物一體「」的觀念與「體物寫志」的抒情精神。
常玉在法國的摯友和後期的主要贊助人，荷蘭籍作曲家約翰・法蘭克能夠讀出常玉畫作中金髮碧眼美女背後的東方情愫。
當常玉畫得越多而對事物的體驗越深，他便發現那蘊含在其民族血統中的特殊性…所以他的近作僅有少許的歐洲影響，而接近完全的中國化。他知道如何以最精簡的方式，勾劃出事物中的精髓及幽默感…。
——約翰・法蘭克
左：約翰·法蘭克 右：常玉 約1930年代
想來畫這位金髮裸女時，常玉心情是很好的。從這張照片，依稀可見二三十年代常玉在巴黎的小資生活：穿著很考究的黑色皮質大衣，髮型是當時巴黎最時髦的三七分，梳得油光發亮的。他的朋友王季岡曾這樣描述那個時候的常玉：
其人美丰儀，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網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菸酒無緣，不跳舞，也不賭。一生愛好是天然，翩翩公子也。
常玉筆下的大茅屋工作室 約1929年
素描紙本 28.5cm×45.2cm
那時候在巴黎，他不願意走尋常路去正規美術學校上課，而是經常出入一個叫做「大茅屋畫院」的私人畫院畫速寫。這裡氛圍很自由，不管什麼人，買了門票就能進去。這裡沒有老師，只有定時讓模特更換姿勢的班長。
常玉的法國妻子瑪索·夏綠蒂·哈祖尼（Moiselle Charlotte）
在「大茅屋畫院」，一個也在這裡學習素描的法國女人被常玉嫻熟的速寫深深折服了，她叫瑪素·夏綠蒂·哈祖尼耶，1904年出生，比常玉小四歲。因為瑪素髮音與「馬」相近，常玉暱稱她為「MA」。在同居三年後，這個法國女人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妻子。
儘管娶了一位法國妻子，但常玉在畫中所表達的情感仍然是東方的。
常玉 1930年作《曲腿馬》
《紅樓夢》中，動物往往成為了暗示人物命運和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載體，林黛玉和鸚鵡嬉鬧，來了一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怡紅院中幾隻優雅的仙鶴，一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暗示著八十回後林黛玉的人物結局。
而在常玉的世界裡，在追求「物我合一」境界的中國文化中，託物言志成為了常玉藝術創作的關鍵詞。常玉愛畫馬，恰恰暗喻了對妻子的愛稱「MA」，而在他心目中的女神前，瀟灑的公子哥也像這隻《曲腿馬》一般俯首帖耳了。
《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正是常玉三十年代初「粉紅時期」的成熟風格，溫柔與甜美，躊躇滿志、樂觀豁達。其背後或許正是美滿感情世界所帶來的期待和嚮往。
然而不幸的是，這段婚姻卻在1931年時卻恰恰是因為瑪素懷疑常玉對她不忠而走向盡頭，1943年，瑪素改嫁，常玉卻孤獨餘生。
也是那個時候，由於一直資助常玉的哥哥突然去世，常玉在巴黎的經濟狀況開始急轉直下。那時起，常玉筆下的裸女畫風開始出現了巨大的變化。根據我們的統計，常玉一生創作的油畫作品中，裸女題材大約佔到了1/5，而相比較動物和靜物題材，裸女題材的風格是變化最為顯著的，這或許和他的感情世界的變化有著巨大的關係。
常玉1950年代裸女作品
儘管生活日漸窘迫，常玉依舊愛畫「裸女」，請不起模特就從時尚雜誌上剪下美女圖片。
由於生活上的困惑和感情世界的變故，常玉筆下的裸女少了早期的悠閒和浪漫，多了幾分歲月沉澱的端莊和沉穩。
常玉《圓月 沙洲 裸女》1960年代作
晚年的常玉愈發孤寂，在他生命的最後歲月，一幅《圓月 沙洲 裸女》讓人久久凝望，也正如《紅樓夢》中的那句名句：「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87版《紅樓夢》
1966年8月12日，由於瓦斯中毒，常玉在睡夢中離世。死時，身旁沒有一個親人，是一個和他沒有交情的越南籍人為他租一塊為期30年的墳地，除了編號TR\1296\1966外，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直至墓地到期前一年，常玉的好基友——大攝影師羅伯特·弗蘭克才找到他的下落，墓碑至此才有了墓主常玉的名字。
據說，常玉去世時，畫作成捆出現在巴黎拍場，售價僅幾百法郎一幅。而半個世紀後的2011年羅芙奧春拍上，常玉的《五裸女》拍出1.2832億港元，刷新了當時華人油畫最高成交紀錄。
這幅《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和2013年在香港蘇富比拍出6732萬港元的《八尾金魚》一樣，都是常玉在紐約的摯友羅勃·法蘭克的舊藏，究竟是誕生在中國的馬蒂斯？還是遊走在法國的賈寶玉？相信每一個人在欣賞了他的畫作後，會給出自己的答案。
2016年香港保利秋拍
常玉《碎花毯上的粉紅裸女》
1930年代作
油彩木板
46.5 x 82 cm.
估價待詢
來源
美國紐約 羅勃 · 法蘭克
蘇富比臺北 1997年10月19日編號 13
臺灣臺北 家畫廊
蘇富比香港 2010年10月4日編號 277
亞洲重要私人收藏
出版
《常玉：油畫全集》大未來藝術出版社 臺北 臺灣 2001年（圖版，第109頁）
《鄉關何處─常玉的繪畫藝術》國立歷史博物館臺北 臺灣 2001年（圖版，第3圖，第24及3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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