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人家的潔癖與劉姥姥的屎尿屁
在《紅樓夢》中,大觀園是一個寄託了作者人生理想和社會理想的清淨女兒之境,在那個充滿的勢利銅臭的世界中,大觀園就仿佛是一個具現化的太虛幻境,至情至性、至美至聖,無論外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一入大觀園就變得精緻、理想、詩情畫意、真情真性了。
在外面過著悲慘生活的香菱,在被寶釵帶進大觀園之後,就像遇水而活的樹枝,很快煥發出一個年輕女子的活力,著實為自己的心活了一些日子;在賈赦處生活的迎春,爹爹不疼,後母不愛,在紫菱洲也過了幾年心淨的日子。日常中,起文社、做聚會、猜燈謎、連詩句,含英咀華,作為文章,且歌且泣,任意性情,好不自在!
賈迎春
這樣超脫塵俗的神仙日子真是令人羨慕。這些小姐姐們在這樣的人間仙境也養成了神仙脾性,其中一個就是好清潔,也就是我們說的潔癖。不但平常裡外要打掃乾淨,養著那麼些粗實丫鬟婆子,灑掃庭除是每天必須的重要工作。不但要裡外打掃,還要分人,長得好看年輕的才能進裡屋伺候,長得不好看的、年老的,裡屋都進不去!
可是劉姥姥是與這些人完全不同的人。她是從世俗而來,帶著勞動人民的風塵僕僕闖進了大觀園。在大觀園小姐姐們的眼睛裡,劉姥姥舉止語言粗野,吃相酒滑稽,裝瘋賣傻只為從賈家得些便宜,行為做派一無約束,吃了油膩酒肉,肚子不舒服,就要想在田間地頭一樣就地解決。在第40回中,作者筆墨還沒有用在小姐姐們和劉姥姥的文化衝突上,在第41回中,筆力逐漸挪到這種衝突上了,先是與「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的妙玉相遇,又因醉酒闖入了富貴溫柔的怡紅院,不特大放酒屁臭氣,還鼾齁如雷在寶玉精緻的床帳裡酣睡起來,事後潔淨成癖的寶玉一無所知,依然在自己的床帳中安睡如常,這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他和襲人溫存的時候,會不會想到自己床上躺過劉姥姥而有心裡陰影呢?
寶玉和襲人
這個情節是非常有趣的,作者自己對大觀園是有極深的情感的,他傾十年之力,用文字打造了這樣的一處理想國,裡面一磚一石,一草一木,無不精緻。他的思想也暢遊其中,靈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可是就這樣的所在,他卻設計了一個劉姥姥這樣一個格格不入的鄉下婆子,讓她來唐突,讓她來踐踏,這是何意?是不是作者在自我陶醉的創作過程中,也知道在這個娑婆世界,烏託邦是不可能長久存在的,與其等到他人來抄家奪業,不如自己先「打破人間蝴蝶夢,驚覺帳中鴛鴦情」!
攏翠庵品茶
妙玉的老君眉和劉姥姥的「再熬濃些更好了」
在大觀園,賈母二宴了劉姥姥。平日裡被各種繁文縟節拘束的夫人小姐們,吃飯能有個什麼樂趣?今天可不同了,可有下菜佐酒的老乾媽了,這些小姐姐們也顧不上是不是低級趣味了,被劉姥姥的逗的噴飯的噴飯,岔氣的岔氣,打滾兒的打滾兒,蹲地的蹲地,全然沒有往常的仙氣矜持樣子。按照某些標準,難看歸難看,可是如此痛快大笑不香咩?若非劉氏這樣一鬧,黛玉、迎春、惜春這樣性格的人一輩子也未必能笑這樣一回。等她們痛快完了,她們可曾感激過劉姥姥?沒有,反而給她起了一個母蝗蟲的諢號,真是罪過,這是階級文化的對立啊。
妙玉
接下來的文化對立就更加明顯了。
在用過了飯後點心之後,賈母等人溜達到了攏翠庵。攏翠庵的庵主妙玉,那是個「世情意外之人」,有一萬人也不入他的眼目,就連同一貴族文化圈內的佼佼者黛玉和賈母都難得她的青眼首可。
因她出身非同凡響,如今出家是迫不得已,可是「金盆雖破分量在」,她自小的教育和文化是沒有改變的。當初來的時候,是王夫人下帖子千請萬請來的,事先說好了,不能以貴勢壓人,她才來大觀園落腳。
看她給賈母上茶時的細緻勁頭就可見一般了。寶玉素聞妙玉別有一路行事,特地留心觀察。上茶時,賈母是大長輩,妙玉沒有用庵中侍奉的老嬤嬤,是「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鍾,奉與賈母」。
海棠式雕漆茶盤
論茶盤形狀。一般人家的都是方盤,因為在那個沒有機械的年代,木頭的物件方的好做,陶瓷的物件圓的好做。圓盤端著比方盤秀氣,可是怎麼瞧著也是丫鬟端的,大家閨秀端的盤要更加別致秀氣才好,妙玉端的就是海棠花式的。那還得是小茶盤,八寸來長,五寸來寬,只託得一杯,不給別人支使,才有矜持且淑惠的感覺。
再說茶盤的工藝。這是雕漆填金的。一般人家的也就是木胎上漆,不過紅黑紫三色而已,再講究點,就是灑金、描金、鑲螺鈿,漆作之中,最為麻煩的就是雕漆,一道一道地上漆,再雕刻繁複的花紋。這還倒罷了,妙玉這個小小茶盤還在雕鏤門上再加了一道戧劃門的填金工藝,這樣的漆器,皇帝那裡也沒有幾件啊。
海棠式剔彩二龍戲珠茶盤
再說說茶盤的紋飾,上面的紋飾是雲龍獻壽,這個紋飾就有點內作的意思了,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這個妙玉單單挑了一件雲龍獻壽紋的茶盤,賈母未必注意,但是妙玉挑的很應景,對著賈母的心思,這些細節看出妙玉的文化修養來了。許她屋子裡還有一束青蓮紋的、獨佔鰲頭紋的、鳳戲牡丹紋的、麒麟送子紋的,太獅少獅紋的,以應對不同客人來訪。
拍了2.8個億的成化鬥彩雞缸杯
茶盤裡面託著一隻成窯五彩小蓋鍾。成窯素來以極細的小件和五彩瓷聞名,在明朝當朝成化雞缸杯就價值十萬錢了。在清朝時,人們皆以成化五彩瓷器為奢侈之用。只是作者是康乾中人,不解明人不用蓋鍾飲茶,至康熙年間才興起蓋鍾,而到了雍正年間又興起用三才杯飲茶的風氣(此處也可以明了,《紅樓夢》所記之事主要在康熙到雍正初年),所以不會有什麼勞什子成窯五彩小蓋鍾這種東西,只是借成窯這種標誌性奢侈品,凸顯妙玉的不凡和講究。
「神宗時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雞缸杯一雙,值錢十萬」(《神宗實錄》)
這樣的物件拿到賈母面前去,賈母才會滿意,覺得自己被招待了,卻也不會露出聲色,有一句誇讚。蓋碗也沒有拿起,也沒有看裡面的茶,賈母先說:「我不吃六安茶。」不挑剔一下是難顯自己高貴的一樣,類似的話語什麼時候都有,像「我只喝依雲的礦泉水」,「吃蝦,一定要男人幫你剝,如果沒人剝,我就不吃!」,」這是我們家族的規矩「、這是我們家族的傳統」,上我們的狗頭三連發[呆無辜][呆無辜][呆無辜]。
妙玉烹茶
妙玉微微一笑,哼哼,跟老娘玩這個,你還早呢,「知道,這是老君眉。」
賈母沒的說,接過了茶,沒有喝,又問「是什麼水?」哈哈哈哈,老娘可是「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的鵷鶵,可不是什麼水都喝的野雞,你敢給我普通水來喝,我就潑你一臉。
妙玉又微微一笑:「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這才吃了半盞,這是賈母的譜子,吃什麼都要剩下,不剩下一些不顯得高貴。
妙玉見賈母喝了半盞,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鵷鶵究竟不是鳳凰,也就配喝舊年的雨水了,一會子,我們這些高貴的鳳凰要去喝梅花上輕浮無比的雪水了,哼。
大家看看,所謂的貴族就是這種德行。
劉姥姥品茶
前面做了這麼多鋪墊,講究的氣氛無以復加,我們再怎麼去講究呢?讓人不知如何收場了。這時,劉姥姥的戲就來了。
賈母喝完茶,沒有做任何評價,把半盞殘茶遞與劉姥姥,說讓劉姥姥嘗嘗這個茶,劉姥姥吃了酒,正是口渴,一仰脖,來了個乾杯,咂麼著嘴兒說:「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你用嫩好的茶盤、茶具端來有什麼用?你用再好的茶、再好的水煎有什麼用?在劉姥姥這裡,不如一瓢涼水來的過癮!賈家人此時是閒著,有工夫窮講究,往前倒倒,賈家祖宗在戰場上喝的那半碗混水,滋味如何?往後推推,要是到了「止有血水,安有蜜水!」那一天,你還雨水、雪水,馬尿有得喝都不錯了。對劉姥姥之語,賈母等人竟作了哄堂大笑。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有沒有作者的自省?
賈母去稻香村休息之後,鴛鴦帶著劉姥姥繼續溜達。眾人因劉姥姥有趣,今日要看飽了笑話才去,便擁著劉姥姥一起閒逛,不覺來到了省親別墅之前。
這省親別墅上面還掛著元妃當日寫的「顧恩思義」匾額呢。賈家人看見這座省親別墅,要不要想起自己現時的富貴是元春用青春換來?不是元春進宮為妃,賈家這種沒有軍功的貴族在降襲制度下,只能越來越遠離權力中心。每每來到,省親別墅,能不因愧而自強發奮?
劉姥姥這個鄉下婆子見到省親別墅莊嚴恢弘,以為是廟宇,也知道心生肅穆,忙趴下磕頭,賈家眾人立刻笑的直不起腰來,拍手、打腳,不知莊重,反而要取笑劉姥姥不認字。賈家之衰,安不從來?
在寶玉房中
劉姥姥因喝了不少酒,又吃了些油膩,喝了茶水,肚子鬧騰起來。屎尿一來,是阻擋不住的,劉姥姥要了草紙,就要在這人間仙境就地解決,唬的一干人連忙阻止,指去了圊溷之處。
這裡我們還要說說大觀園中一個人的屋子。
我們說大觀園中的小姐妹們愛好清潔雅致,人要講清潔雅致了,就會有排他性,自然是不喜歡外人動她們東西,進她們的屋子的。
第40回中,賈母在探春房間裡坐了一會,她就要起身走了,對薛姨媽說:「咱們走罷。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髒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正經坐一回子船,喝酒去。」賈母等人也是極講究的,不會不乾淨,可是還有個劉姥姥,再說人多了,潔癖的小姐姐們自然會感覺不自在,這些俗人多了,會影響到自己屋子的仙氣。
終究是外孫女
賈母深知這些孩子的脾氣,故而每個屋子都沒有敢久留,只是稍微坐一下就走了。可是大家發現沒有,賈母去過黛玉處,去過探春處、去過寶釵處,去過迎春處,去了攏翠庵,去了稻香村,去了省親別墅牌坊(應該也去了惜春的暖香塢,吃點心一節沒有著落,除迎春處無處落腳),卻沒有去最方便的寶玉屋子,寶玉的怡紅院是大觀園中最應該去見識的地方,為何賈母竟然沒有帶劉姥姥去呢?這是賈母重男輕女的表現,他表面上對這個孫女疼,對那個外孫女愛,但是掂量輕重,她還是最愛寶玉這個孫子。她知道大家都好潔淨,不愛亂人進屋子,可是真到抉擇的時候,她寧可得罪孫女,也不敢得罪孫子,而且孫女輩裡她還分出個裡外,先去了黛玉的瀟湘館!溜達了一圈,最後,也沒有讓劉姥姥去寶玉的房裡。
可是這畢竟是人世間,誰能逃得了煙火氣!
劉姥姥在圊廁一通亂洩,出來被風一吹,酒就上了頭,大觀園內亭臺樓閣,她也辨別不清,冥冥之中,因緣牽引,她跌跌撞撞往怡紅院而來。
寶玉房內裝飾精巧,錦籠紗罩,金彩珠光,晃暈了姥姥的老眼,迷瞪了姥姥的心意,早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起來。臥房更有消息機關,也被劉姥姥誤打誤撞摸開消息,闖了進去。等到床前,已然是七八分醉了,一粘床鋪,哪有不困的?至於誰的床鋪,醉人幾曾去計較,先睡他娘的再說。劉姥姥便前仰後合的,朦朧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於是寶玉這個富貴溫柔鄉,香豔風雅地,就成了劉姥姥的臥榻。劉姥姥四仰八叉地仰臥在寶玉牙床之上,鼾聲如雷,臭屁亂放,將寶玉之前的講究潔癖一概抹殺。儘管寶玉有惜老憐貧的心思,給劉姥姥討過成窯五彩杯,但是自己使的東西又另當別論。第24回中,寶玉連年老婆子倒的茶都是不喝的,一定要小紅這樣長得漂亮的小丫頭來倒才肯喝,如今若知道了劉姥姥睡過自己的床,不把床丟出去,也要換全套的鋪蓋的。
襲人是個省事的,把劉姥姥叫醒,收拾了屋子,燒了濃濃的百合香,掩蓋了氣味。一則免去寶玉氣惱,二則也免去劉姥姥的尷尬。
這個時候也沒有講究了
《紅樓夢》的作者是經歷過繁華的,也是經歷過破滅的。若在繁華之中,他斷然不會想到創作《紅樓夢》,寫此書時一定是在落魄之中。他在書中的確對貴族時的生活有詳細的描寫,但是他絕對不會對這種奢華抱著無限舔狗的態度,就像如今坊間流行的凡爾賽文學,他寫繁華就是為了寫破滅而做鋪墊。他就像第2回中,賈雨村所遇到的智通寺的老和尚一樣,是翻過筋鬥來的。
作者是有這樣的覺悟的:這個世界所有的榮華富貴最終都是要破滅的,總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大觀園是作者親自創造的理想國,最終也要被他親手摧毀。《紅樓夢》存世80回,劉姥姥進大觀園正在40、41回的中間關竅,用劉姥姥這個俗世人來驚破紅樓一夢,再合適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