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媽的矛盾很多,眼淚也很多。
我倆之間存在著很多的分歧,她有她的一套處世哲學,我也有我的一套,於是兩者很容易起衝突。我和她爭吵的時候常常忍不住就哭了,我覺得自己特別窩囊,我本意並不是哭,但我很生氣的時候會落淚,別人是怒髮衝冠,到我這兒就成了怒流眼淚,一哭就弱了氣勢。
後來我發明了一招氣勢很足的,就是拿腦門兒哐哐撞大門,我媽受制於我的聲勢往往會歇停一會兒。但這招在我初中之後就沒用了,一來是我樣子兇惡了很多無需氣勢了,二來是腦袋撞門真的很痛,我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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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來說,我自小學起什麼都會分享給她聽,比如我當時有個特別喜歡的女孩子,天天都會說起這個人長什麼樣做了什麼,我媽仔細一琢磨,知道我對這個女孩子有好感,這本來是妙事一樁,但她思考問題的方法和我認為的妥當行徑截然相反。
我媽在當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在小學門口攔截了這位女同學,給予了這個女孩子熱情到媽都不認得的問候。
時年八歲的我費了老大勁說服我媽這是不對的,你不能攔截一個你兒子喜歡的女孩子然後熱情地自我介紹自己是誰還問人家爸媽是做什麼工作的,這不行,你會嚇著人家。
難以想像八歲的我已經如此沉穩了,甚至沉穩過了頭,看來單身十九年從那個時候已經埋下了伏筆。
到了高中,我還是喜歡把大小瑣事都跟我媽說,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我好了傷疤忘了痛。直到有一天我又把高中時期喜歡的一個女生透露了給她,同時嚴肅叮囑她不能去校門攔截人家,不可以,你這麼做我就跟你絕交。
然後當天下午她在學校的校道上攔截了這個女孩子,給予了這個女孩熱情到媽都不認得的問候,兩次。
人家這邊走過來她招呼了一次,那邊走回來她又招呼了一次。
我媽晚上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簡直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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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經歷可以說是我和她矛盾的縮影,我說這不行,但她認為沒有這樣的道理,爸媽做的事情總不會錯的,只是你還不理解。
這樣的事情無時不刻都在發生,所以我還是常常和她鬧翻臉,因為她真的不曾考慮過我的想法。天下父母很多時候都走進了這個誤區:我們把最好的,我們能拿出手的所有都給你,你為什麼還不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為什麼還是不能走在爸媽希望你走的那條路上。
我媽常常跟我說起她小時候的人生,真的很苦,她每次講起都會掉下淚來。那個時候的社會是兵荒馬亂的,一個人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活下來,缺胳膊短腿也要咬著牙生存,我媽的爸媽沒有給過她陪伴和愛,也沒有任何的關懷,什麼都沒有給,只是讓這個呱呱墜地的生命,獨自去面對成長的風雨。
我媽說,她高考前一天還要把煤搬上樓,像此前的任何一天一樣拖地,拖著拖著忽然眼淚就斷了線般落下來,因為她想到明天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的日子,但是全世界都不在乎,她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卻只能拖地。
我媽很難得能遇上我爸,相當於遇見了照亮她心裡蠻荒之地的一束光,對於我爸而言也是這樣。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要給自己的兒子足夠多的東西,仿佛這樣能彌補他們生命裡最初一段的遺憾。
他們奮鬥了大半輩子,然後把他們能給的一股腦全部給了我,包括所有的愛和希望。
或許很難解釋為什麼每個家長心頭的這個疑問,但我可以給出一個相似的例子。比如你真的很喜歡一個人,你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傾盡心血準備了一份禮物,這份禮物是你的一切,也是你的唯一,終於你要把這一份禮物送給你的心上人了,這個人要麼全盤接收,要麼搖頭拒絕。
當這個人搖頭拒絕的時候,你難免會問,為什麼?明明我再不能給出比這更多的愛了,為什麼你不肯收下呢?
或許是這些情感實在太多,也太沉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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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高中之後,獨居的時間多了很多,有一次和我媽鬧了很大的矛盾,我回到自己的住處,寫了那篇臭名昭著的《四流作家之死》。講的是一個年輕人在出租屋面臨生活和家庭的壓力,自殺未遂的故事。
之所以臭名昭著,是因為部分家長都覺得這篇文章不好,年輕人怎麼可以說自殺呢。我媽過了一天也打電話來質問我,怎麼可以寫這樣的文章來嚇唬她,她這麼困難也堅持下來了,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怎麼可以有這種念頭?她幾乎有了哭腔。
結束自己的生命,仿佛是一個絕口不能提的禁忌,只要不說,它就不會存在。這是家長看到的,可是在我看來並非如此,我溫和地和我媽說,不是的,我寫自殺,是因為我真的很想活下去。
其實時代沒有變過,現在的人想要活下去,也需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保留自己,不然剩下來的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空殼,這是實話。我媽也嘲諷過爭吵時落淚的我,她說你一個男子,怎麼會這麼軟弱?
我和她說,還有遠比哭軟弱得多的選擇,流下的眼淚,之後怎麼也會幹的,這其實是很堅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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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要麼是我哭,要麼是我媽哭,只有極少數情況下我們一起掉過眼淚,唯一能想起來的是我們十年前在電視上一起看的一部電影,2004年大西麻惠主演的《一公升的眼淚》,講了一個少女因病逐漸喪失全部身體機能的故事。主角亞也發病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她一直堅持寫日記到二十一歲,最後在二十五歲離開。她的一生相對普通人來說既短暫又殘缺,但她還是堅持活到了閉上眼睛的前一刻。
亞也在日記裡面寫:「這雖然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但在經歷這個過程之前,我至少需要流過一公升的眼淚,而且自此之後可能還需要更多更多。」我媽看的時候淚如雨下,一起看的我在旁邊也淚如雨下。
在面對生命的苦難,未來的迷茫,和自己的不堪的時候,流淚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我媽或許尚未能明白這其中的勇敢,但《四流》裡的李偉是在活下來之後才哭的,因為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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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最近的一天我回了家,偶然看到我媽在客廳突然掉了眼淚。她說,她真的很辛苦,我爸總是那麼記不得事情,很多的重擔落在了她的身上,也沒有人在乎,但她也要繼續生活下去。
我媽哭著問:「為什麼你們總是這麼健忘啊。」
我坐到她的旁邊說:
「是啊,我們總是那麼健忘,就像每次我都覺得我不愛你了,但轉眼我又忘了。」
其實現在的我有了喜歡的人,仍然是什麼都沒說出口,也還沒有告訴我媽,我想著等到哪天我願意讓她去攔下這個女孩兒了,我再跟她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