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很冷,像冰窖一樣冷。我的屋子四處漏風,風從那些縫隙裡吹進來,將我吹進曠野裡。當凍得實在受不住了,我就爬到床上,將凍成冰坨子似的腳丫子伸進被窩裡取暖。一旁的阿羅樂得大笑,說從來沒見過那麼怕冷的人。我叫阿羅也上床捂捂,阿羅笑得更厲害了,笑完後才說自己一點也不冷,她的家裡可比這邊冷多啦。
我問阿羅家住哪裡,她說住在山裡,很深很深的山裡。每當阿羅這麼說的時候,我就習慣性地望著窗外,那裡也有山,群山綿延,望不到盡頭,可我不知很深很深的山,到底有多深。阿羅大概也不知道。阿羅隨身攜帶一副撲克牌,一邊玩牌,一邊唱歌,唱她們家鄉那邊的歌。我問她,你採蜂蜜的時候,也唱嗎?她說,也唱啊,不過不唱這首。阿羅會唱很多歌,很多,好似看到什麼都能唱。她有這種本領。有一次,當她唱歌的時候,我忽然說,阿羅,你也會唱那種……那種關於死亡的歌嗎?阿羅臉色一變,歌聲戛然而止。
我連忙閉嘴,不敢再問。
有時,恰巧阿羅在家的時候,堅會打電話來。那時候,我還沒有手機,家裡的電話機放在客廳的矮柜上。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馬上從被窩裡爬起來,或者從阿羅的歌聲中突圍出去,可已經晚了,堅在電話那頭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誰啊,你那邊是誰在唱歌?或者,你屋子裡怎麼有人啊。堅好像長了千裡眼,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知道。我告訴他是收音機,有時候則說,並沒有人在唱啊,可能是外面院子裡的小孩吧。堅仍然不放心,要我多加小心,千萬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我很快就把堅打發掉了。到明天,他還會打電話來。堅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打電話,時間不定。為了接堅的電話,我幾乎足不出戶——當然,這只是我給自己不出門找的藉口。
再說,冬天的確很冷。到處都是風。那年冬天的風特別大,在屋子裡我都能聽到那種猛烈嘶吼的聲音,好像能把樹連根拔起,颳走。堅也說,你儘量少出門,等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
等到那時候,堅就會回來。或許,我遠去的父親也會回家,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床前。每次入睡前,我都這麼告訴自己,他會回來的,明天就回來了。可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屋子裡仍一片死寂,什麼都沒有。這個屋子往日的歡聲笑語已被上天無情地收走,扔到一個誰也看不見的角落裡,再也找不回來了。
堅叫我給朋友們打電話,讓他們來家裡玩。那時候電話剛剛普及,很多人對這個能聽見彼此聲音的通訊工具著迷。可除了堅,沒人知道我的號碼。冬天不出太陽的日子,天色陰鬱,晨昏難辨,我的一天就在睡眠中耗盡了。
這個位於山腳下的房子是父母留給我的唯一財產,它在一個破敗的小區裡,三樓,西邊套,八十年代初的自建房,樓板薄脆,天花板上布滿梅雨季留下的紋理複雜、走向不明的水漬。
我能盯著那些水漬看上半天。在我的世界裡,一切都變得破碎,恍惚,毫無意義。我感到自己似乎在等待什麼,不是等待未來的東西,也不是過往的,或許是那些隨時可能發生、也隨時可能溜走的東西在等著我。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或許它們什麼也不是。
我的鄰居是一對年輕情侶。那些深夜裡爆發的爭吵聲,常常將我從夢中驚醒。他們用方言吵架,語速激烈,每次感覺都像有大事情要發生,可什麼也沒有發生。那些爆吵聲很快就消失了,好像一牆之隔的那兩個人忽然隱匿不見了。當然,不知什麼時候,它們又會出現。被迫傾聽別人吵架,卻什麼也聽不懂,這種感覺挺摧毀人心的。堅說,你千萬別去勸架,也不要和他們有任何接觸。他們是一個月前剛剛搬到此地,我連他們的面都沒有見過,怎麼可能有什麼接觸呢。堅真是太謹慎了,每次電話裡都說這些,叫我注意這個那個,對他在外面的生活卻隻字不提,我也懶得問。
時間一天天流逝,又好像一刻也沒有流走,我仍然待在這個屋子裡,成天胡亂想著那些事情。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倆人從小一塊兒長大。那個阿姨家也在縣城,住的卻是自建的四層樓房,她在頂樓養雞,還在房間裡供奉佛像。她嫁了一個很能賺錢的男人,給那戶人家生了一兒一女,一輩子沒有上過一天班。她在夏天的主要工作是對付那些跑到家裡來的蚊子和蒼蠅,到了冬天,她則在頂樓上洗衣曬被,並防備那些雞飛離屋頂。她做的飯菜很可口,和小孩子說話非常耐心,很喜歡我。這樣一個樂觀和善的人,有一天卻死了。母親說她死於心臟病,她太胖了,心臟不好。我感到難過的同時,暗下決心長大後絕不讓自己發胖。我一直想搞清楚肥胖與心臟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後來,我才知道,它們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每一個人都會死,在所有人的體內都埋藏著一個死亡的炸彈。
好多次,我有意無意地路過她家門口,在通往那個房子的弄堂口徘徊,卻沒有走進她家,也沒有遇見她的丈夫和兒女。
那個阿姨在供奉菩薩的房間裡播放佛經音樂,她的家人不喜歡聽到那種聲音,她就在他們上班和上學之後,一個人躲在房間裡聽。那些屋頂上的雞也能聽見。在很小的時候,我被母親託付給她照看過幾天。我跟在她屁股後面,在她家樓梯上爬上爬下。她不介意在我面前,播放那種冗長沉悶、讓人昏昏欲睡的音樂,以及流露出那種複雜難解又心滿意足的神情。她會對著某些東西嘆氣,表情卻是歡愉的。似乎,她對生活所能給予的一切無比滿意。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人如此和顏悅色,無論是對她的雞,還是對繁瑣庸常的家務活,都沒有一點不耐煩。她做的麵條很好吃,有內容豐富的澆頭,其中的荷包蛋就是她家屋頂上的母雞產下的。
不用說,那些雞和菩薩,早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偶爾想起的時候會有些難過。那個阿姨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那些雞和菩薩對她意味著什麼,為何中年早逝,這些,我都一無所知。我對母親的生活也一無所知。她們掩藏得那麼好,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有一年冬天,剛剛下過雪,母親執意要去往曾經「插隊」的地方,還不要家人陪同。那年冬天很冷,我上初中二年級,正值期末複習階段。母親向單位請假,請了一個星期。回來後,她興高採烈地向我展示新買的衣服,卻對那個地方隻字不提。沒過幾年,那地方建起高樓、廠房,變成工業園區,過去的舊址全被剷除,化為烏有。
母親有許多在那個地方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下雪天,穿灰色棉衣的她立在一棵枯樹前,長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她仰著頭,一臉凜然,雙手僵直地握在一起,並沒有戴手套。雪光映在臉上,一片慘白。
今年冬天比那年還冷,像冰窖一樣冷。是記憶中最冷的。可阿羅來了。她在門廳外唱歌。每次,她都唱著新歌來我家。我喜歡會唱歌的人。她穿的衣服那麼破,棉襖都脫線了,可她的歌聲卻是新的。又新又亮。
阿羅,外面有什麼新鮮事,快跟我說說。好像阿羅是我派出去的使者,所知所聞無窮盡。她告訴我的事情卻是這些:哪株樹上的鳥雀最多,多寶寺門前那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可能是個天使,菜場外面那個把腿放在肩上的男人很像她離家多年的小舅,歌舞廳裡那些人唱歌像公鴨叫難聽極了。在她老家,人人都會唱歌,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
可唱歌並沒有用,阿羅要吃飯,要活下去,就需要賺錢,賺很多錢。
——先有工作,再有錢。
阿羅忙著找工作的日子,我在家裡整理衣櫥。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掏出來,攤在床上,穿在身上。那是我母親的衣服,式樣雅致,幾乎簇新。或許,我應該扔掉它們,或者叫小區裡搞衛生的阿姨來拿走。母親生前最熱衷的事情就是買衣服。她買了那麼多衣服,整個衣櫥裡都是她的衣服。我和父親都把她當成一個熱衷於買衣服的女人,和別的女人沒什麼不一樣的人。
出事那天,我正在學校裡忙畢業論文。電話一大早就打來了,中午到家的時候,她已經躺在那個冰櫃裡了。腦袋側向一邊,似乎不願與我多說什麼。第二天,她就被拉去燒掉,到場的親友不超過十人。葬禮過後的某天黃昏,父親也出走了。深夜裡,我常聽到電話鈴聲響,以為是父親。整個夏天,我沒有出門。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從城北走到城南多寶寺。路過母親單位時,一群候鳥從頭頂上空呼啦啦地飛過。然後,真正的冬天來了。阿羅就是那個剛剛冷起來的冬日早晨,出現在我家門口。
她唱著那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或許是隨口瞎編的。她的歌聲就是敲門聲。有一天,我打開門,只見阿羅穿著一件花棉襖,那些花很大朵很誇張地打開,把她的人都比下去了。
阿羅,你變瘦了。阿羅唱著歌,在我家客廳裡盤腿坐下。我叫阿羅坐到椅子上,我叫她在家裡等我。我要下樓去買好吃的給阿羅吃。她是家裡唯一的客人,一個不請自來的人。
那天晚上,堅在電話裡追問我,你屋子裡那個女孩是誰啊。她是個啞巴嗎,可啞巴怎麼會唱歌呢!那個女孩,哪個女孩啊?我在電話裡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那個接電話的女孩啊。哦,我想起來了,那個人……是……是我表妹,對,她是我的表妹。你表妹?你什麼時候有了表妹?就是表妹嘛。我以前就有的。你不認識的。
堅問表妹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住哪兒,來這裡多久了……他的問題總是沒完沒了。他也是為我好,自從家裡出事後,並沒有一個親戚跑來關心我。現在,表妹來了。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他阿羅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很難說出那件事情。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那種事情。
那是一個清晨,我打開門,發現有人站在門外。那個人頭髮亂蓬蓬,小臉灰撲撲,瘦弱的身體藏在一身肥大的衣褲裡,好似小孩偷穿大人衣物。那個人就是阿羅。之前,她在報紙上賣蜂蜜。我買過她的蜂蜜。那些蜂蜜和超市裡賣的不一樣,融化在溫水裡後有一種真正的屬於蜂蜜的味道。每天早晨,我都要喝一碗蜂蜜水。沒想到這個賣蜂蜜的人有一天會站在我面前。
我就是那個賣蜂蜜的阿羅噢。她說話的語氣也像唱歌。在我們縣城,有很多阿羅的顧客。阿羅下山後,去找她的顧客。那些顧客住在不同的小區裡,有些人還記得她,更多的人已經忘了她。
大不了我回老家賣蜂蜜嘍!阿羅下山,當然是為了找一份不是賣蜂蜜的工作,這個縣城那麼大,工作那麼多,肯定有適合阿羅的。我想問問阿羅今年多大,上過學嗎,除了賣蜂蜜和唱歌,還會什麼……我的問題和堅一樣多,卻一個也問不出口。
面對像阿羅這樣的人,最好還是閉口不言。
前一分鐘還愁眉苦臉的阿羅,只要一唱歌或玩上撲克牌,就把什麼都忘了。她用撲閃的大眼睛看著我,似乎想告訴我什麼。她手中那些破舊皺縮的撲克牌因預測了過多的命運走向,而顯得倦怠不堪。阿羅也比剛來的時候瘦多了。
阿羅,你多吃點呀。阿羅,用你的撲克牌算一算那個女人為什麼哭。阿羅,隔壁那對情侶又吵架了,你知道為什麼嗎。阿羅,一個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選擇死,死真是解脫嗎。
我想找阿羅說話,說很多很多話,把所有的一切告訴她。可阿羅已經好幾天沒來我家了。或許她去了別的顧客家,和他們一起玩牌唱歌;也有可能,她滿城市跑,找她的工作扎她的根。
整個夏天喪失掉的力氣,慢慢地又開始在我體內匯聚起來。我開始用整個上午的時間學做蜂蜜桂花糖糕。黃昏的時候,我準備把剩下的糖糕給隔壁那對情侶送去。有一天,在黑暗的樓道口,我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長發披垂在肩上,腳步飛快。敲了半天門,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樓道裡迴蕩。他們並不在家。傍晚,我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裡,想起堅好幾天沒給我打電話了。
堅寫來的信躺在抽屜裡。薄薄幾張紙,我看了又看,流下了眼淚。過去的生命裡,除了父母,還沒有一個人如此關心我。我們是在一個集市上認識的,他在那裡賣蘭花,後來,他連人帶花一起搬到了我家。
此刻,他在西域、那個靠近沙漠的小城裡安裝變壓器,那裡很冷,風沙兇猛,能把人吹暈過去。那裡的墓地也和我們這裡的不同,所有逝者是真正地被埋在沙土底下,就像埋一頭羊、一匹駱駝那樣被掩埋,沒有任何凸出地面的標誌。
在那裡,一個人死了,就真正地成了大地的一部分,被大地消化掉了。什麼都沒有了。可那塊地上長出的番茄、葡萄、西瓜,樣樣都甜美,酥軟,可口,好像被神賜了福祉。堅在信裡用略帶誇張的筆觸,描述了它們的口味,讀得我飢腸轆轆,口齒生津。
你永遠不知道它們有多麼甜美!堅在信裡說。
我努力想像著那個寒風蕭瑟、風沙撲面的冷酷之地,所能孕育出的果實,但我什麼也想不出來,那種洋溢在唇齒間的美味,所有屬於舌頭的記憶,是無法用腦子去想像的。
江南的冬天也會有好天氣。當暖陽普照、天地晴明之時,我便走出家門,去河灘邊散步。那是貫穿整個縣城的一條溪流,幽靜、開闊,河水貼著溪床小心翼翼地流淌著。那些周末的下午,他們在石子灘上野炊,青煙飄到蘆葦叢中,嫋娜著變淡、消失。有人在水裡洗菜,有人在撿拾幹樹枝,那燒火的人整個身子都趴到石子灘上噗噗地吹那奄奄一息的火苗。所有這些參與的人看著是那麼快樂。他們好像被一股力量吸了進去,每個動作都那麼緊湊,合拍。我走過他們身邊,充滿著羨慕,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個轉瞬即逝的想法,讓我感到莫名的羞愧。冬天的河畔邊,萬物凋零,卻沒有給人蕭條異代之感,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安寧。我覺得自己正逐漸回到一個熟悉已久的世界裡。
夜幕降臨之前,我走回那間獨處的小屋,躺到床上,準備迎接又一個漫漫長夜。
此刻的堅,已被派遣到另一個更為偏遠的小鎮。因為電力受限,每到夜晚,那裡一片漆黑。人們早早躺到床上,等待黎明的到來。在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堅給我寫過一些不明所以的信。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回來,一個個接踵而至的任務,不斷被拖延的歸期,讓他充滿煩躁。公司裡根本沒人願意去那裡,給最多的津貼也不願去,水土不服,飲食不服,連太陽的起落時間都與別處不同。
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風很大,刮來沙子。我不敢睜開眼睛。黑夜裡沒有一點光。一晚上要醒來好幾次,連夢裡都是黑的。堅在信中的某些言辭讓我感到吃驚,從前的他可不這般多愁善感。
而在電話裡,他又變得無比溫暖和正常,從來不說那種話。他問我每天吃什麼,屋子裡冷不冷,睡得可好。大棗已經給我寄出,很甜。記得每天要吃。表妹呢,她還經常來看你嗎?
那天晚上,堅好幾次提起阿羅。他居然沒有忘記那個會唱歌的阿羅。幾天前,阿羅哼著歌再次出現在我家門口。她戴著一頂絳紅色毛線帽,長辮子拖在兩邊,一甩一甩的。
阿羅找到工作了。
阿羅的工作是給襯衫釘紐扣。有人做袖子,有人做領子,有人裁剪,有人打樣,而阿羅的工作是釘紐扣。阿羅說,我的工作很重要,紐扣很重要,要是沒有紐扣好好的一件衣服就會散架!
我沒有去過阿羅的襯衫廠,只散步的時候,遠遠地路過。那些女工穿著灰色的廠服從一扇鐵門裡出來,鐵門兩側的白粉牆上高高地寫著「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我等著阿羅從那扇鐵門裡出來,走過那些漢字,讓我看見。可我一次也沒有看見她。
阿羅在夜裡上班,白天的時候睡覺。工廠分白班和夜班。阿羅上的是夜班。阿羅永遠上夜班。有時候,阿羅會在午後出現在我家門口。她再也沒有力氣唱歌,她神情哀哀,眼睛紅紅的,像一隻病貓。
我們站在露臺上曬太陽,還去河灘邊散步。我們下樓,穿過農貿市場,經過一些店鋪門口,從大橋頭下去,沿著石子灘,慢慢走到河的下遊。那是一些陰鬱而寒冷的日子,沒有陽光,沒有野炊的人,河邊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冷清、枯索。
有一次,我看見了那個女孩,就是住我隔壁屋裡的那個人。之前,我已經認識她,彼此照過面。那個女孩一個人坐在那裡,坐在一堆溪石上。她雙膝併攏,低垂著頭,臉對著河水那邊。她穿著一件深色的看不出式樣的衣服,縮著身體,好像很冷很冷。她沒有看見我們。
我們經過她身邊,往河的下遊走去。我們在河邊打水漂,看野鴨覓食,累了便尋一處乾燥溫暖的地方坐上一會兒。河對面的房子和樹,看著都很遙遠,好像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從沒有想過要去那裡。當往回走的時候,那個女孩已經不見。在她坐過的地方,並沒有任何痕跡留下。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女孩。這之後,我再也沒有感知到她的存在。她在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連同深夜裡的爭吵和哭聲一起被埋葬了。
冬天最冷的時候,連嘴邊呼出的氣都是白的。可能會下雪,阿羅說。我並不怎麼期待下雪,那只會更冷,更加難熬。阿羅卻說,要是下雪,工廠或許會放假一天,去年下雪天,他們就放假了。那一刻,我和阿羅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灘上,在我們周遭,冬天以它一貫的嚴酷賜予生靈萬物以暗灰色的調子。當說到雪的時候,阿羅的臉上忽然變得紅潤,透亮,她亮開嗓門,唱下雪的歌。她的歌聲清越、悠揚,在冬日的河灘邊久久地迴蕩。
呀,阿羅唱的根本不是下雪的歌,而是愛來愛去的歌。阿羅戀愛了?那個人是誰?我看著阿羅,阿羅看著遠處河對岸的荒樹與煙嵐,目光裡似有愁霧瀰漫。
那天,我和阿羅在大橋頭分開,她往襯衫廠的方向走去,而我回家。
或許,我也在盼望下雪。每天早晨起來,我都要在窗前站立許久。冬天的山,更多了肅穆和蒼涼之氣,隱隱的,讓人感到不安。雪遲遲沒有落下,天氣卻一天冷似一天。湖上結了薄冰,中午之前,那些冰都不會化掉。冰下的水草和枯樹枝,好像也被凍住似的,靜止而寒冷的狀態,很美。我坐在被窩裡給堅寫信,告訴他這裡的天氣,天氣預報已經好幾次預報到雪了,冰珠子也已經下過好幾場,或許馬上就會落雪。堅那裡早已下過數場大雪。下雪天,他不能工作,只能躲在賓館房間裡睡覺。他想回家,公司卻遲遲沒有派人去接替他的工作。
再遲,過年前一個禮拜,我就回來。明年我想換個工作。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堅的信絮絮叨叨,越寫越長,讓我厭煩。
我比往常更多地出門,開始了漫無目的的行走。我爬南山,登多寶寺,還於某個午後遊覽了空無一人的蟠龍公園。到處都是墳墓,本地的望族都埋葬在公園的後山上,遠遠看去陰森而荒涼。
當年的初中校園,曾作為印刷廠車間和食品加工廠的廠房,如今徹底淪為瓦礫場。教室裡還殘留著機油味,牆角落長滿雜草,一些不明所以的東西堆積在那裡,靜靜地腐爛和發酵。猛烈的音樂聲從看門人的小屋裡震顫著傳出,恍惚間,它們成了雷雨前瀰漫於天地之間的狂躁之音。看門人癱坐在破藤椅上,一動不動,或許已經睡著了。
只有通往烈士陵園的臺階上,瞎子仍在那裡等著給過往路人算命,冬天了,他們的生意越來越慘澹。
我在臺階上久久地坐著,坐在他們中間,卻不敢拿眼睛正眼打量他們,我很明白他們看得見我,什麼都看得見。我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不想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沒有理由去招呼一個不發出聲音的人。
某天深夜,雪終於來了。那天早晨一睜開眼睛,我就感到眼皮子一陣刺痛,起來一看,遠山一片斑白,房屋地面都被雪染白了。還在紛紛而下。越下越大。我在屋子裡走走停停。或許,阿羅再也不會來了。
襯衫廠的工作並不適合她,她搞砸了,上班的時候打瞌睡,把機器弄壞了,不僅工錢沒有領到,還要賠錢。
她被這件事情嚇著了,不知道自己居然能睡著。天哪,機器的聲音那麼響,我居然能睡著。我真是服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頭豬。豬玀,蠢豬!阿羅狠狠地咒罵自己。
我說,這個工作根本不適合你,你可以找一份別的工作,不用那麼辛苦,不上夜班,就像以前賣蜂蜜那樣的工作。我說的很混亂,很不著調,等於什麼都沒說。可阿羅居然聽進去了。阿羅說,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不知道阿羅到底明白了什麼。
就在幾天前,那個清晨,我被一陣噼裡啪啦的敲門聲驚醒。一個男孩站在門口。他是來找阿羅的。我問他是阿羅什麼人?找她做什麼?他臉上一陣紅暈,搓著手,不響。不得不說,這個男孩長得真好看。一下子,我什麼都明白了。阿羅的歌聲裡蘊藏了一切。我告訴他,我沒有見過阿羅。那天,她從我這裡離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她。阿羅不在襯衫廠,也沒有回家。阿羅去了哪裡?她到底明白了什麼?
現在,終於下雪了。我出門去。街上安靜極了。他們都在屋子裡,或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雪,一副茫然無解的表情。對於下雪,他們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從他們的房子前面走過,走過那些玩雪的小孩,他們在堆雪人,或站或蹲,神情專注。穿過幾條街,走過那些店鋪門口,遠遠地,我看到了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河水仍在流淌,兩側河灘上有少許積雪,它們與裸露的溪石、荒草相映照著,到底是下雪了,與平常不一樣了。我沒有下到河灘邊。下雪了,我不想去那裡。一個模糊的方向已在我腦海裡長出。那條上山之路,自夏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
沿途行人寥寥,車子也少,偶有趕路的人把自己裹得跟個粽子似的,其實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冷。下雪並沒有讓世界變得更冷。天地之間忽然變亮堂了,即使沒有陽光——那種亮不是陽光普照的亮,而是一種刺亮,猝然而至的亮,隨時可能消失的亮。積雪已經在融化的途中了。
夏天的山路,成了冬天的雪場。我的腳步踩在新雪上,一步一個腳印,那麼觸目。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切都喪失了方向。從夏天到冬天,我要走的路,已經被積雪覆蓋了。
寒意在天地之間蔓延。
自始至終,對整個事情,父親未置一詞。那天下午,母親從單位請假回家,理由是身體不舒服。她總是這樣,一有不適,就喜歡躺在床上。父親事先並不知道母親回家,本來他也是在單位裡上班的,可不知為了什麼事,他臨時決定回家一趟。他看到母親的床邊,坐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看到父親後,馬上起身走開了。沒有發生任何爭吵。事情發生後,父親甚至還回到單位裡繼續上班。
晚上,母親給父親做了晚飯。深夜,母親吞下安眠藥,第二天早晨才被發現。關於那天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麼,父親未曾開口,而母親是永遠也不可能開口了。那個男人是誰,怎麼會在那個下午出現在我們家,是被母親叫來的,還只是碰巧遇上……母親沒有留下隻字片言。
積雪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那裡,與周邊的田地、莊稼以及整個山麓連在一起,遠遠地根本分不清彼此。
我無法相信母親就埋在這寒冷的地底之下,沒有人讓她這樣,她完全可以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日復一日、毫無愧疚地活下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地活下去。她又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個男人只是恰巧出現在她床邊。他們什麼也沒做。父親也什麼都沒有看見。
可母親還是作出了選擇。她選擇了不原諒,也選擇了自我寬恕。她躺在冰櫃裡的姿勢是背過臉去,她不想看見任何人。她要把那張臉留給自己。
一陣風吹過,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下來。
我看見了雪人。那個微側著身體的雪人,留在陰影中的半邊臉龐,好像是對某次歡宴的回憶,又好像是行某段人生的懺悔。不知是誰造了她,讓她站在這裡,自己連個腳印都沒有留下。我安靜地看著那個雪人,可她並不看我。
似乎是為了延續雪人的生命,那一刻,天空忽然下起紛揚的雪,只下在那一片方寸之地。其餘地方並不曾落下。
幾天後的某個深夜,堅從西部回來。他的行李中有一包細沙,取自傍晚的鳴沙山。那些沙子和我們這裡造房子用的黃沙完全不同,幾乎每一粒都是乾淨的,都會走動,試圖發出沙沙聲。
後來,我無意中獲悉堅是擅自逃回,公司因此除了他的名。我不知他為何做出此事,也沒有過問。我們的生活安寧、美好,彼此都找了新工作,並加入一個驢行俱樂部,經常遠足,到過不少地方,卻一直沒有去西部。
我依然保存著那些沙子。它們安靜地待在我案頭的玻璃瓶裡,那些潔白的細沙——我對它們曾置身的環境一無所知,自然也毫無感覺。它們於我既非回憶的道具,又不能作未來生活的展望,我一點也不想保存它們,這世上的一切一旦被保存下來,都讓人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