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作家·微刊||雪人(小說)

2021-02-22 貴州作家

那年冬天很冷,像冰窖一樣冷。我的屋子四處漏風,風從那些縫隙裡吹進來,將我吹進曠野裡。當凍得實在受不住了,我就爬到床上,將凍成冰坨子似的腳丫子伸進被窩裡取暖。一旁的阿羅樂得大笑,說從來沒見過那麼怕冷的人。我叫阿羅也上床捂捂,阿羅笑得更厲害了,笑完後才說自己一點也不冷,她的家裡可比這邊冷多啦。

我問阿羅家住哪裡,她說住在山裡,很深很深的山裡。每當阿羅這麼說的時候,我就習慣性地望著窗外,那裡也有山,群山綿延,望不到盡頭,可我不知很深很深的山,到底有多深。阿羅大概也不知道。阿羅隨身攜帶一副撲克牌,一邊玩牌,一邊唱歌,唱她們家鄉那邊的歌。我問她,你採蜂蜜的時候,也唱嗎?她說,也唱啊,不過不唱這首。阿羅會唱很多歌,很多,好似看到什麼都能唱。她有這種本領。有一次,當她唱歌的時候,我忽然說,阿羅,你也會唱那種……那種關於死亡的歌嗎?阿羅臉色一變,歌聲戛然而止。

我連忙閉嘴,不敢再問。

有時,恰巧阿羅在家的時候,堅會打電話來。那時候,我還沒有手機,家裡的電話機放在客廳的矮柜上。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馬上從被窩裡爬起來,或者從阿羅的歌聲中突圍出去,可已經晚了,堅在電話那頭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誰啊,你那邊是誰在唱歌?或者,你屋子裡怎麼有人啊。堅好像長了千裡眼,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知道。我告訴他是收音機,有時候則說,並沒有人在唱啊,可能是外面院子裡的小孩吧。堅仍然不放心,要我多加小心,千萬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我很快就把堅打發掉了。到明天,他還會打電話來。堅幾乎每天都要給我打電話,時間不定。為了接堅的電話,我幾乎足不出戶——當然,這只是我給自己不出門找的藉口。

再說,冬天的確很冷。到處都是風。那年冬天的風特別大,在屋子裡我都能聽到那種猛烈嘶吼的聲音,好像能把樹連根拔起,颳走。堅也說,你儘量少出門,等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

等到那時候,堅就會回來。或許,我遠去的父親也會回家,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床前。每次入睡前,我都這麼告訴自己,他會回來的,明天就回來了。可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屋子裡仍一片死寂,什麼都沒有。這個屋子往日的歡聲笑語已被上天無情地收走,扔到一個誰也看不見的角落裡,再也找不回來了。

堅叫我給朋友們打電話,讓他們來家裡玩。那時候電話剛剛普及,很多人對這個能聽見彼此聲音的通訊工具著迷。可除了堅,沒人知道我的號碼。冬天不出太陽的日子,天色陰鬱,晨昏難辨,我的一天就在睡眠中耗盡了。

這個位於山腳下的房子是父母留給我的唯一財產,它在一個破敗的小區裡,三樓,西邊套,八十年代初的自建房,樓板薄脆,天花板上布滿梅雨季留下的紋理複雜、走向不明的水漬。

我能盯著那些水漬看上半天。在我的世界裡,一切都變得破碎,恍惚,毫無意義。我感到自己似乎在等待什麼,不是等待未來的東西,也不是過往的,或許是那些隨時可能發生、也隨時可能溜走的東西在等著我。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或許它們什麼也不是。

我的鄰居是一對年輕情侶。那些深夜裡爆發的爭吵聲,常常將我從夢中驚醒。他們用方言吵架,語速激烈,每次感覺都像有大事情要發生,可什麼也沒有發生。那些爆吵聲很快就消失了,好像一牆之隔的那兩個人忽然隱匿不見了。當然,不知什麼時候,它們又會出現。被迫傾聽別人吵架,卻什麼也聽不懂,這種感覺挺摧毀人心的。堅說,你千萬別去勸架,也不要和他們有任何接觸。他們是一個月前剛剛搬到此地,我連他們的面都沒有見過,怎麼可能有什麼接觸呢。堅真是太謹慎了,每次電話裡都說這些,叫我注意這個那個,對他在外面的生活卻隻字不提,我也懶得問。

時間一天天流逝,又好像一刻也沒有流走,我仍然待在這個屋子裡,成天胡亂想著那些事情。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倆人從小一塊兒長大。那個阿姨家也在縣城,住的卻是自建的四層樓房,她在頂樓養雞,還在房間裡供奉佛像。她嫁了一個很能賺錢的男人,給那戶人家生了一兒一女,一輩子沒有上過一天班。她在夏天的主要工作是對付那些跑到家裡來的蚊子和蒼蠅,到了冬天,她則在頂樓上洗衣曬被,並防備那些雞飛離屋頂。她做的飯菜很可口,和小孩子說話非常耐心,很喜歡我。這樣一個樂觀和善的人,有一天卻死了。母親說她死於心臟病,她太胖了,心臟不好。我感到難過的同時,暗下決心長大後絕不讓自己發胖。我一直想搞清楚肥胖與心臟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後來,我才知道,它們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每一個人都會死,在所有人的體內都埋藏著一個死亡的炸彈。

好多次,我有意無意地路過她家門口,在通往那個房子的弄堂口徘徊,卻沒有走進她家,也沒有遇見她的丈夫和兒女。

那個阿姨在供奉菩薩的房間裡播放佛經音樂,她的家人不喜歡聽到那種聲音,她就在他們上班和上學之後,一個人躲在房間裡聽。那些屋頂上的雞也能聽見。在很小的時候,我被母親託付給她照看過幾天。我跟在她屁股後面,在她家樓梯上爬上爬下。她不介意在我面前,播放那種冗長沉悶、讓人昏昏欲睡的音樂,以及流露出那種複雜難解又心滿意足的神情。她會對著某些東西嘆氣,表情卻是歡愉的。似乎,她對生活所能給予的一切無比滿意。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人如此和顏悅色,無論是對她的雞,還是對繁瑣庸常的家務活,都沒有一點不耐煩。她做的麵條很好吃,有內容豐富的澆頭,其中的荷包蛋就是她家屋頂上的母雞產下的。

不用說,那些雞和菩薩,早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偶爾想起的時候會有些難過。那個阿姨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那些雞和菩薩對她意味著什麼,為何中年早逝,這些,我都一無所知。我對母親的生活也一無所知。她們掩藏得那麼好,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

有一年冬天,剛剛下過雪,母親執意要去往曾經「插隊」的地方,還不要家人陪同。那年冬天很冷,我上初中二年級,正值期末複習階段。母親向單位請假,請了一個星期。回來後,她興高採烈地向我展示新買的衣服,卻對那個地方隻字不提。沒過幾年,那地方建起高樓、廠房,變成工業園區,過去的舊址全被剷除,化為烏有。

母親有許多在那個地方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下雪天,穿灰色棉衣的她立在一棵枯樹前,長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她仰著頭,一臉凜然,雙手僵直地握在一起,並沒有戴手套。雪光映在臉上,一片慘白。

今年冬天比那年還冷,像冰窖一樣冷。是記憶中最冷的。可阿羅來了。她在門廳外唱歌。每次,她都唱著新歌來我家。我喜歡會唱歌的人。她穿的衣服那麼破,棉襖都脫線了,可她的歌聲卻是新的。又新又亮。

阿羅,外面有什麼新鮮事,快跟我說說。好像阿羅是我派出去的使者,所知所聞無窮盡。她告訴我的事情卻是這些:哪株樹上的鳥雀最多,多寶寺門前那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可能是個天使,菜場外面那個把腿放在肩上的男人很像她離家多年的小舅,歌舞廳裡那些人唱歌像公鴨叫難聽極了。在她老家,人人都會唱歌,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

可唱歌並沒有用,阿羅要吃飯,要活下去,就需要賺錢,賺很多錢。

——先有工作,再有錢。

阿羅忙著找工作的日子,我在家裡整理衣櫥。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掏出來,攤在床上,穿在身上。那是我母親的衣服,式樣雅致,幾乎簇新。或許,我應該扔掉它們,或者叫小區裡搞衛生的阿姨來拿走。母親生前最熱衷的事情就是買衣服。她買了那麼多衣服,整個衣櫥裡都是她的衣服。我和父親都把她當成一個熱衷於買衣服的女人,和別的女人沒什麼不一樣的人。

出事那天,我正在學校裡忙畢業論文。電話一大早就打來了,中午到家的時候,她已經躺在那個冰櫃裡了。腦袋側向一邊,似乎不願與我多說什麼。第二天,她就被拉去燒掉,到場的親友不超過十人。葬禮過後的某天黃昏,父親也出走了。深夜裡,我常聽到電話鈴聲響,以為是父親。整個夏天,我沒有出門。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從城北走到城南多寶寺。路過母親單位時,一群候鳥從頭頂上空呼啦啦地飛過。然後,真正的冬天來了。阿羅就是那個剛剛冷起來的冬日早晨,出現在我家門口。

她唱著那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或許是隨口瞎編的。她的歌聲就是敲門聲。有一天,我打開門,只見阿羅穿著一件花棉襖,那些花很大朵很誇張地打開,把她的人都比下去了。

阿羅,你變瘦了。阿羅唱著歌,在我家客廳裡盤腿坐下。我叫阿羅坐到椅子上,我叫她在家裡等我。我要下樓去買好吃的給阿羅吃。她是家裡唯一的客人,一個不請自來的人。

那天晚上,堅在電話裡追問我,你屋子裡那個女孩是誰啊。她是個啞巴嗎,可啞巴怎麼會唱歌呢!那個女孩,哪個女孩啊?我在電話裡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那個接電話的女孩啊。哦,我想起來了,那個人……是……是我表妹,對,她是我的表妹。你表妹?你什麼時候有了表妹?就是表妹嘛。我以前就有的。你不認識的。

堅問表妹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住哪兒,來這裡多久了……他的問題總是沒完沒了。他也是為我好,自從家裡出事後,並沒有一個親戚跑來關心我。現在,表妹來了。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他阿羅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很難說出那件事情。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那種事情。

那是一個清晨,我打開門,發現有人站在門外。那個人頭髮亂蓬蓬,小臉灰撲撲,瘦弱的身體藏在一身肥大的衣褲裡,好似小孩偷穿大人衣物。那個人就是阿羅。之前,她在報紙上賣蜂蜜。我買過她的蜂蜜。那些蜂蜜和超市裡賣的不一樣,融化在溫水裡後有一種真正的屬於蜂蜜的味道。每天早晨,我都要喝一碗蜂蜜水。沒想到這個賣蜂蜜的人有一天會站在我面前。

我就是那個賣蜂蜜的阿羅噢。她說話的語氣也像唱歌。在我們縣城,有很多阿羅的顧客。阿羅下山後,去找她的顧客。那些顧客住在不同的小區裡,有些人還記得她,更多的人已經忘了她。

大不了我回老家賣蜂蜜嘍!阿羅下山,當然是為了找一份不是賣蜂蜜的工作,這個縣城那麼大,工作那麼多,肯定有適合阿羅的。我想問問阿羅今年多大,上過學嗎,除了賣蜂蜜和唱歌,還會什麼……我的問題和堅一樣多,卻一個也問不出口。

面對像阿羅這樣的人,最好還是閉口不言。

前一分鐘還愁眉苦臉的阿羅,只要一唱歌或玩上撲克牌,就把什麼都忘了。她用撲閃的大眼睛看著我,似乎想告訴我什麼。她手中那些破舊皺縮的撲克牌因預測了過多的命運走向,而顯得倦怠不堪。阿羅也比剛來的時候瘦多了。

阿羅,你多吃點呀。阿羅,用你的撲克牌算一算那個女人為什麼哭。阿羅,隔壁那對情侶又吵架了,你知道為什麼嗎。阿羅,一個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選擇死,死真是解脫嗎。

我想找阿羅說話,說很多很多話,把所有的一切告訴她。可阿羅已經好幾天沒來我家了。或許她去了別的顧客家,和他們一起玩牌唱歌;也有可能,她滿城市跑,找她的工作扎她的根。

整個夏天喪失掉的力氣,慢慢地又開始在我體內匯聚起來。我開始用整個上午的時間學做蜂蜜桂花糖糕。黃昏的時候,我準備把剩下的糖糕給隔壁那對情侶送去。有一天,在黑暗的樓道口,我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長發披垂在肩上,腳步飛快。敲了半天門,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樓道裡迴蕩。他們並不在家。傍晚,我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裡,想起堅好幾天沒給我打電話了。

堅寫來的信躺在抽屜裡。薄薄幾張紙,我看了又看,流下了眼淚。過去的生命裡,除了父母,還沒有一個人如此關心我。我們是在一個集市上認識的,他在那裡賣蘭花,後來,他連人帶花一起搬到了我家。

此刻,他在西域、那個靠近沙漠的小城裡安裝變壓器,那裡很冷,風沙兇猛,能把人吹暈過去。那裡的墓地也和我們這裡的不同,所有逝者是真正地被埋在沙土底下,就像埋一頭羊、一匹駱駝那樣被掩埋,沒有任何凸出地面的標誌。

在那裡,一個人死了,就真正地成了大地的一部分,被大地消化掉了。什麼都沒有了。可那塊地上長出的番茄、葡萄、西瓜,樣樣都甜美,酥軟,可口,好像被神賜了福祉。堅在信裡用略帶誇張的筆觸,描述了它們的口味,讀得我飢腸轆轆,口齒生津。

你永遠不知道它們有多麼甜美!堅在信裡說。

我努力想像著那個寒風蕭瑟、風沙撲面的冷酷之地,所能孕育出的果實,但我什麼也想不出來,那種洋溢在唇齒間的美味,所有屬於舌頭的記憶,是無法用腦子去想像的。

江南的冬天也會有好天氣。當暖陽普照、天地晴明之時,我便走出家門,去河灘邊散步。那是貫穿整個縣城的一條溪流,幽靜、開闊,河水貼著溪床小心翼翼地流淌著。那些周末的下午,他們在石子灘上野炊,青煙飄到蘆葦叢中,嫋娜著變淡、消失。有人在水裡洗菜,有人在撿拾幹樹枝,那燒火的人整個身子都趴到石子灘上噗噗地吹那奄奄一息的火苗。所有這些參與的人看著是那麼快樂。他們好像被一股力量吸了進去,每個動作都那麼緊湊,合拍。我走過他們身邊,充滿著羨慕,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個轉瞬即逝的想法,讓我感到莫名的羞愧。冬天的河畔邊,萬物凋零,卻沒有給人蕭條異代之感,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安寧。我覺得自己正逐漸回到一個熟悉已久的世界裡。

夜幕降臨之前,我走回那間獨處的小屋,躺到床上,準備迎接又一個漫漫長夜。

此刻的堅,已被派遣到另一個更為偏遠的小鎮。因為電力受限,每到夜晚,那裡一片漆黑。人們早早躺到床上,等待黎明的到來。在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堅給我寫過一些不明所以的信。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夠回來,一個個接踵而至的任務,不斷被拖延的歸期,讓他充滿煩躁。公司裡根本沒人願意去那裡,給最多的津貼也不願去,水土不服,飲食不服,連太陽的起落時間都與別處不同。

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風很大,刮來沙子。我不敢睜開眼睛。黑夜裡沒有一點光。一晚上要醒來好幾次,連夢裡都是黑的。堅在信中的某些言辭讓我感到吃驚,從前的他可不這般多愁善感。

    而在電話裡,他又變得無比溫暖和正常,從來不說那種話。他問我每天吃什麼,屋子裡冷不冷,睡得可好。大棗已經給我寄出,很甜。記得每天要吃。表妹呢,她還經常來看你嗎?

那天晚上,堅好幾次提起阿羅。他居然沒有忘記那個會唱歌的阿羅。幾天前,阿羅哼著歌再次出現在我家門口。她戴著一頂絳紅色毛線帽,長辮子拖在兩邊,一甩一甩的。

阿羅找到工作了。

阿羅的工作是給襯衫釘紐扣。有人做袖子,有人做領子,有人裁剪,有人打樣,而阿羅的工作是釘紐扣。阿羅說,我的工作很重要,紐扣很重要,要是沒有紐扣好好的一件衣服就會散架!

我沒有去過阿羅的襯衫廠,只散步的時候,遠遠地路過。那些女工穿著灰色的廠服從一扇鐵門裡出來,鐵門兩側的白粉牆上高高地寫著「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我等著阿羅從那扇鐵門裡出來,走過那些漢字,讓我看見。可我一次也沒有看見她。

阿羅在夜裡上班,白天的時候睡覺。工廠分白班和夜班。阿羅上的是夜班。阿羅永遠上夜班。有時候,阿羅會在午後出現在我家門口。她再也沒有力氣唱歌,她神情哀哀,眼睛紅紅的,像一隻病貓。

我們站在露臺上曬太陽,還去河灘邊散步。我們下樓,穿過農貿市場,經過一些店鋪門口,從大橋頭下去,沿著石子灘,慢慢走到河的下遊。那是一些陰鬱而寒冷的日子,沒有陽光,沒有野炊的人,河邊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冷清、枯索。

有一次,我看見了那個女孩,就是住我隔壁屋裡的那個人。之前,我已經認識她,彼此照過面。那個女孩一個人坐在那裡,坐在一堆溪石上。她雙膝併攏,低垂著頭,臉對著河水那邊。她穿著一件深色的看不出式樣的衣服,縮著身體,好像很冷很冷。她沒有看見我們。

我們經過她身邊,往河的下遊走去。我們在河邊打水漂,看野鴨覓食,累了便尋一處乾燥溫暖的地方坐上一會兒。河對面的房子和樹,看著都很遙遠,好像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從沒有想過要去那裡。當往回走的時候,那個女孩已經不見。在她坐過的地方,並沒有任何痕跡留下。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女孩。這之後,我再也沒有感知到她的存在。她在我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連同深夜裡的爭吵和哭聲一起被埋葬了。

冬天最冷的時候,連嘴邊呼出的氣都是白的。可能會下雪,阿羅說。我並不怎麼期待下雪,那只會更冷,更加難熬。阿羅卻說,要是下雪,工廠或許會放假一天,去年下雪天,他們就放假了。那一刻,我和阿羅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灘上,在我們周遭,冬天以它一貫的嚴酷賜予生靈萬物以暗灰色的調子。當說到雪的時候,阿羅的臉上忽然變得紅潤,透亮,她亮開嗓門,唱下雪的歌。她的歌聲清越、悠揚,在冬日的河灘邊久久地迴蕩。

呀,阿羅唱的根本不是下雪的歌,而是愛來愛去的歌。阿羅戀愛了?那個人是誰?我看著阿羅,阿羅看著遠處河對岸的荒樹與煙嵐,目光裡似有愁霧瀰漫。

那天,我和阿羅在大橋頭分開,她往襯衫廠的方向走去,而我回家。

或許,我也在盼望下雪。每天早晨起來,我都要在窗前站立許久。冬天的山,更多了肅穆和蒼涼之氣,隱隱的,讓人感到不安。雪遲遲沒有落下,天氣卻一天冷似一天。湖上結了薄冰,中午之前,那些冰都不會化掉。冰下的水草和枯樹枝,好像也被凍住似的,靜止而寒冷的狀態,很美。我坐在被窩裡給堅寫信,告訴他這裡的天氣,天氣預報已經好幾次預報到雪了,冰珠子也已經下過好幾場,或許馬上就會落雪。堅那裡早已下過數場大雪。下雪天,他不能工作,只能躲在賓館房間裡睡覺。他想回家,公司卻遲遲沒有派人去接替他的工作。

再遲,過年前一個禮拜,我就回來。明年我想換個工作。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堅的信絮絮叨叨,越寫越長,讓我厭煩。

我比往常更多地出門,開始了漫無目的的行走。我爬南山,登多寶寺,還於某個午後遊覽了空無一人的蟠龍公園。到處都是墳墓,本地的望族都埋葬在公園的後山上,遠遠看去陰森而荒涼。

當年的初中校園,曾作為印刷廠車間和食品加工廠的廠房,如今徹底淪為瓦礫場。教室裡還殘留著機油味,牆角落長滿雜草,一些不明所以的東西堆積在那裡,靜靜地腐爛和發酵。猛烈的音樂聲從看門人的小屋裡震顫著傳出,恍惚間,它們成了雷雨前瀰漫於天地之間的狂躁之音。看門人癱坐在破藤椅上,一動不動,或許已經睡著了。

只有通往烈士陵園的臺階上,瞎子仍在那裡等著給過往路人算命,冬天了,他們的生意越來越慘澹。

我在臺階上久久地坐著,坐在他們中間,卻不敢拿眼睛正眼打量他們,我很明白他們看得見我,什麼都看得見。我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不想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沒有理由去招呼一個不發出聲音的人。

某天深夜,雪終於來了。那天早晨一睜開眼睛,我就感到眼皮子一陣刺痛,起來一看,遠山一片斑白,房屋地面都被雪染白了。還在紛紛而下。越下越大。我在屋子裡走走停停。或許,阿羅再也不會來了。

襯衫廠的工作並不適合她,她搞砸了,上班的時候打瞌睡,把機器弄壞了,不僅工錢沒有領到,還要賠錢。

她被這件事情嚇著了,不知道自己居然能睡著。天哪,機器的聲音那麼響,我居然能睡著。我真是服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頭豬。豬玀,蠢豬!阿羅狠狠地咒罵自己。

我說,這個工作根本不適合你,你可以找一份別的工作,不用那麼辛苦,不上夜班,就像以前賣蜂蜜那樣的工作。我說的很混亂,很不著調,等於什麼都沒說。可阿羅居然聽進去了。阿羅說,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不知道阿羅到底明白了什麼。

就在幾天前,那個清晨,我被一陣噼裡啪啦的敲門聲驚醒。一個男孩站在門口。他是來找阿羅的。我問他是阿羅什麼人?找她做什麼?他臉上一陣紅暈,搓著手,不響。不得不說,這個男孩長得真好看。一下子,我什麼都明白了。阿羅的歌聲裡蘊藏了一切。我告訴他,我沒有見過阿羅。那天,她從我這裡離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她。阿羅不在襯衫廠,也沒有回家。阿羅去了哪裡?她到底明白了什麼?

現在,終於下雪了。我出門去。街上安靜極了。他們都在屋子裡,或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雪,一副茫然無解的表情。對於下雪,他們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從他們的房子前面走過,走過那些玩雪的小孩,他們在堆雪人,或站或蹲,神情專注。穿過幾條街,走過那些店鋪門口,遠遠地,我看到了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河水仍在流淌,兩側河灘上有少許積雪,它們與裸露的溪石、荒草相映照著,到底是下雪了,與平常不一樣了。我沒有下到河灘邊。下雪了,我不想去那裡。一個模糊的方向已在我腦海裡長出。那條上山之路,自夏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

沿途行人寥寥,車子也少,偶有趕路的人把自己裹得跟個粽子似的,其實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冷。下雪並沒有讓世界變得更冷。天地之間忽然變亮堂了,即使沒有陽光——那種亮不是陽光普照的亮,而是一種刺亮,猝然而至的亮,隨時可能消失的亮。積雪已經在融化的途中了。

夏天的山路,成了冬天的雪場。我的腳步踩在新雪上,一步一個腳印,那麼觸目。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切都喪失了方向。從夏天到冬天,我要走的路,已經被積雪覆蓋了。

寒意在天地之間蔓延。

自始至終,對整個事情,父親未置一詞。那天下午,母親從單位請假回家,理由是身體不舒服。她總是這樣,一有不適,就喜歡躺在床上。父親事先並不知道母親回家,本來他也是在單位裡上班的,可不知為了什麼事,他臨時決定回家一趟。他看到母親的床邊,坐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看到父親後,馬上起身走開了。沒有發生任何爭吵。事情發生後,父親甚至還回到單位裡繼續上班。

晚上,母親給父親做了晚飯。深夜,母親吞下安眠藥,第二天早晨才被發現。關於那天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麼,父親未曾開口,而母親是永遠也不可能開口了。那個男人是誰,怎麼會在那個下午出現在我們家,是被母親叫來的,還只是碰巧遇上……母親沒有留下隻字片言。

積雪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那裡,與周邊的田地、莊稼以及整個山麓連在一起,遠遠地根本分不清彼此。

我無法相信母親就埋在這寒冷的地底之下,沒有人讓她這樣,她完全可以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日復一日、毫無愧疚地活下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地活下去。她又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個男人只是恰巧出現在她床邊。他們什麼也沒做。父親也什麼都沒有看見。

可母親還是作出了選擇。她選擇了不原諒,也選擇了自我寬恕。她躺在冰櫃裡的姿勢是背過臉去,她不想看見任何人。她要把那張臉留給自己。

一陣風吹過,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下來。

我看見了雪人。那個微側著身體的雪人,留在陰影中的半邊臉龐,好像是對某次歡宴的回憶,又好像是行某段人生的懺悔。不知是誰造了她,讓她站在這裡,自己連個腳印都沒有留下。我安靜地看著那個雪人,可她並不看我。

似乎是為了延續雪人的生命,那一刻,天空忽然下起紛揚的雪,只下在那一片方寸之地。其餘地方並不曾落下。

幾天後的某個深夜,堅從西部回來。他的行李中有一包細沙,取自傍晚的鳴沙山。那些沙子和我們這裡造房子用的黃沙完全不同,幾乎每一粒都是乾淨的,都會走動,試圖發出沙沙聲。

後來,我無意中獲悉堅是擅自逃回,公司因此除了他的名。我不知他為何做出此事,也沒有過問。我們的生活安寧、美好,彼此都找了新工作,並加入一個驢行俱樂部,經常遠足,到過不少地方,卻一直沒有去西部。

我依然保存著那些沙子。它們安靜地待在我案頭的玻璃瓶裡,那些潔白的細沙——我對它們曾置身的環境一無所知,自然也毫無感覺。它們於我既非回憶的道具,又不能作未來生活的展望,我一點也不想保存它們,這世上的一切一旦被保存下來,都讓人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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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州省作家協會主管【貴州作家·微刊】以展示貴州作家創作成果、關注文學新人、多視角反映貴州文學生態為己任。每周一、三、五更新  NO·631貴州作家·讀後枕邊擺有一摞書,是牧之的五本詩集:《依然如故》《馨香依然》《紙上人間》《風在拐彎處》《牧之詩歌選》。
  • 《貴州作家報》紙刊正式與讀者見面
    娛道文化傳媒訊 《貴州作家報》是由貴州省規模最大、影響力最強、訪問量最高的文學網站——貴州作家網主管主辦,貴州作家聯誼會、貴州文學基金會協辦,刊頭由貴州籍全國著名軍旅作曲家、作家、貴州作家網顧問杜興成老師題字,報社社長由貴州作家網執行主編郭太東兼任,報社主編周馳
  • 貴州作家 || 王剛 小說《秋刀》
    王大爺的耳邊,傳來了熟悉的久違的咔嚓聲,鏗鏘悅耳,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九月的日頭還很有力度,陽光從天空灑下來,不是大火,卻也是一場小火。王大爺脫掉外衣,光著膀子,握著鐮刀走進了稻田。白晃晃的日頭下,他身上的白毛迅速枯萎,風吹枯葉一般,刷刷飄落下來。當他真正和刀合二為一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他的癢病竟然好了,全好了。幾天後,筋疲力盡的王兵趕到了花嘎。
  • 看貴州網絡作家創作新「腦洞」
    數據顯示,目前,中國網絡作家數量達1750萬,網絡文學用戶達4.6億,網絡小說總量達到約2500萬部。 「寫什麼,怎麼寫?」不僅成為這個一次集結國內100多位網絡作家、工作者會議熱議的話題,也是貴州網絡作家的關注重點。記者走訪發現,貴州「新一代」網絡作家在選取題材中,出現從「穿越修真」到現實題材的轉變,為網絡文學增添「煙火氣」。
  • 貴州作家·微刊||滿天神佛(小說)
  • 任瑾(籤約作家)丨野芋
    另有少量長篇歷史小說《白衣卿相——柳永》,書價20元,另加郵費8元,處女作,安徽文藝出版社2010年12月首版首印;兩本書一起買,只收10元郵費;作家親筆籤名並加蓋私人印章,有收藏價值,值得珍藏。欲購書者請加作者微信:18856210219或18605621367(註明「購書」字樣)。或者點擊下面「閱讀原文」進入購買。
  • 雪人(北歐超級暢銷犯罪小說)
    本書是北歐犯罪小說天王尤.奈斯博的系列犯罪小說,位列2016年豆瓣最受關注圖書之一,描寫了警探哈利.霍勒偵破以「雪人」為殺人記號的冷血殺手製造的連環女性兇殺案故事。小說口味較重,殘忍的殺戮,變態的欲望,無情地宣洩出來,讓讀者的感官直面巨大的衝擊。
  • 90後作家洪紹乾被聘為貴州作家網形象代言人
    2020年4月25日,貴州知名90後作家洪紹乾(筆若)被聘為貴州作家網形象代言人,給貴州作家網塑造了一個良好的文學品牌形象。為此,洪紹乾表示,他作為貴州作家網的公益形象代言人之一期間,僅僅做對外形象宣傳使用,並不代表貴州作家網的立場和代表貴州作家網。
  • 貴州作家·微刊||出走的婭米(小說)
  • 貴州作家·微刊||泥瓦匠之歌(小說)
  • 變態殺手每殺一個人就堆一個雪人,背後原因令人膽寒……
    今天庫管帶大家走進「北歐犯罪小說天王」尤·奈斯博的巔峰懸疑之作——《雪人》。他這才驚恐地覺察到,原來兇手早已潛伏在他身邊,而兇手對下一個女性的虐害,已經開始了……挪威史上最暢銷的作家縝密的情節、出色的構想和精巧的安排,讓《雪人》這部作品一經出版就廣受好評
  • 貴州作家 || 李利維 小說《紅了高粱》
    李利維:又名李成為,筆名虎歌,貴州仁懷人。系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仁懷市作家協會主席。《茅臺文藝》紙刊執行主編,《仁懷文藝》微刊主編。魯迅文學院第三屆西南作家班學員。著有《李利維文集》、《李利維詩選》、《管得落花無》、《生死局》、《虎歌三迭》(《早晨的詩•晚上的酒》、《中國酒都•天下茅臺》、《谷家母兒》)、《峭巖詩歌幻想》等。
  • 《可愛的雪人風景》混江龍-協助拍攝
    可愛的雪人風景【第1幅圖】此作品由銀川攝影愛好者毋先生在著名的無錫地區拍攝可愛的雪人風景【第2幅圖】此作品由東莞攝影愛好者安先生在著名的菏澤地區拍攝可愛的雪人風景【第3幅圖】此作品由唐山攝影愛好者寧先生在著名的陝西地區拍攝
  • 貴州作家·微刊||香草巧克力和喜歡你(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