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明利
梨樹坡盧家人忌諱「麻」字,還要從「麻婆」說起。
麻婆小時候,人也長得活潑可愛。四歲時,臉上長出了一些水痘,開始父母也沒在意,誰知越長越多,幾天功夫,臉上大大小小的水痘就長滿了,母親趕緊找中醫吃藥,等到水痘治癒後,臉上便留下了大小不等的痘痕,細看好像佔了一層麻子殼。
從此,麻婆就把這個「麻」字作為一輩子最大的忌諱,平常要是聽到有人在她面前說話帶有「麻」字就認為是故意跟她過不去,在揭她短,亮她醜,非得跟人翻臉吵一架。村上的人都知道這個規程,和她說話時特別小心,免得生口舌。
時間長了,盧家人凡事遇到有麻字出現,便形成了一種只有自己能理解的自豪話,比如把麻繩說成合繩,麻錢說成銅錢,麻鞋叫做線鞋,麻杆叫做杆杆,麻油稱做利油,天麻麻亮叫做天蒙蒙亮……就連後來的小孩上學作文,也不用一個「麻」字。
生產隊時候,上工全靠隊長喊叫。一天,麻婆從後院餵豬出來,隊長喊話她沒聽清,就叫盧爺:「隊長喊啥呢?」
「男人上山擔糞,女人場裡剝麻。」盧爺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說啥?」麻婆緊逼一句。
「女人場裡剝杆杆。」盧爺趕緊改口重複了一遍。
麻婆氣不打一處來,隨手將手裡提的豬食桶朝盧爺扔過去,沒倒淨的豬食濺了盧爺剛縫好的夾襖一身。
盧爺對這種行為頓生火氣,「啪」轉身朝麻婆臉上就是一巴掌。
麻婆向後倒退了兩步,差點倒在地上。「哇」的一聲雙手捂臉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叫罵道:「你們沒老沒小都欺負我,這日子我看沒法過了,今天我就離婚去。」麻婆哭著出了院門,朝大隊部走去。
一路也沒聽見麻婆哭叫,可一到大隊部門口,忽然「哇」的一聲,一把鼻涕一把淚,像個淚人似的進了隊部。
負責調解工作的郭主任問清了原因,因言語之間犯了忌諱,引起了一場口角糾紛,才提出離婚的。
郭主任幾句安慰止住了麻婆的哭聲。笑著對麻婆說:「處理離婚的事還得按法律程序進行,我這裡可以先進行調解,不過調解之前你還得背一條毛主席語錄。」
麻婆想了想,這告狀是為兩口子爭嘴吵架的事來,要選一條合適的毛主席語錄還真不容易。便隨口一句:「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就這條語錄,你看行不?」麻婆用試探性的口氣問郭主任。
「這很好麼,你看只要是反動的東西就要打,他不打,你也就不倒嗎?我問他把你打倒了沒?」
「沒打倒。」
「那還算事嗎?」
「打疼了。」
「打疼不算,打倒才算。」
「那你說咋辦呀?」
「等下次打倒再說吧!」
「那你得給我個說法,我還得急著上地掙工分呢。」
「你不是要離婚嗎?還掙工分幹啥?」
麻婆被郭主任問的一時轉不過彎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不是來訴訴冤苦嘛。」說完急步走出大隊部忙著上工去了。
麻婆的大兒媳翠翠結婚都幾年了,對家中的忌諱記得特別牢,從沒因一字之事而發生口。
一天,孫子盧小偉突然發高燒,打針、吃藥,高燒退不下來,兒媳婦翠翠在從西頭劉二嬸那裡聽到了一個驗方,小孩發高燒,大多與積食有關,最好的辦法是餵些麻油,把心裡利一下,高燒就會退下。
回到家,翠翠把孩子交給麻婆,讓她先照看著,自己到三貴叔家找麻油去。
翠翠轉身剛要出門,被麻婆叫住了。
「娃娃都燒成這樣了,你當娘的還不趕緊想辦法,又去幹啥?」
「我去三貴叔家。」
「你三貴叔又不是醫生,找他幹啥?」
「尋個東西。」
「啥東西?」
「利藥。」
「這明明是要退燒麼,尋啥利藥?」
「麻油。」
麻婆一聽這個「麻」字,氣得兩腿都發抖,你兒子有病,偏在我頭上找茬,便「哇」的一聲開始抱頭大哭,心中的憋屈事一下子湧了上來。
幾分鐘後,麻婆背靠門檻,掰著指頭開始似說似唱地開了腔。
「油罐——臊子罐——辣子罐——都在你睡處放著呢。」
麻婆吸了一口氣:「過年饃——十五饃——你後人滿月饃——都在你睡處放著哩。」
麻婆拖著個長腔,一邊說一邊掰著指頭算計,像是在訴冤屈,又像是在做廣告宣傳,內容有條有理,腔調有高有低,語速有快有慢,細聽,單憑節奏倒也挺精彩的。
麻婆的表白引起了正往飼養室擔土,路過門前的一夥年輕小夥注意。開始大家也沒在意,聽著聽著覺得蠻有趣的,便跟著麻婆學起來。
一人出口,大夥響應,十幾個小夥好像是誰在暗中打著節拍指揮似的,重複麻婆剛才的話語,一字一句地吼起來。
麻婆做夢也沒想到,剛才的一番表白,竟然產生了這麼大的轟動效應,一下覺得收不了場。
「飯熱三遍比肉香,話說三遍比屎臭哩。」說完「砰」的關上房門,一個人鑽在了隔房生悶氣去了。
翠翠氣得臉緋紅,抱起兒子頭也不回的出了門,朝三貴叔家走去。
初春的夜晚,淡淡的月光灑在寂靜的院子裡,從上方的東西兩頭不時發出陣陣抽泣聲和嘆息聲。
轉眼二十幾年過去了,孫子盧小偉也到了結婚成家的年齡。一番緊張的籌備之後,臘月二十六,小偉的婚禮在一片隆重喜慶的鞭炮聲中結束了。
西北農村有個習俗,就是姑娘出嫁當日親媽、親姨、親姐、親姑一般不參加婚宴,全部安排男的吃宴席,等到第三天組織姨、姐、姑和侄兒、侄女一行幾人帶上姑娘出嫁前穿了不久的衣物,還有新做的圍裙、護袖等物品,一來去看姑娘,二來去謝親家,男方也要像婚禮當天一樣隆重接待。
臘月二十八是娘家看三天的日子,一大早,小花就安排小偉把房前屋後打掃得乾乾淨淨,自己除了整理好房間的擺設外,還把沙發、茶几、地面擦洗了幾遍,看上去特別的舒服。
午飯開始,麻婆自然被安排坐在了上席,麻婆看著孫子媳婦小花漂亮的身材,滿臉的笑容,就像還未完全凋謝的芍藥花,紫色的花瓣裡透露出淡淡的清香。
涼菜上完後,按照上菜的順序開始端熱菜,一碟麻婆豆腐剛一上桌,小花的外甥娃軒軒開始嚷起來:「我要吃麻婆豆腐。」說著伸手去端碟子。
小花知道祖母的忌諱,趕緊改口糾正:「軒軒,這叫丁丁豆腐,愛吃你就多吃點。」
「姨說的不對,在咱家你還教我叫麻婆豆腐哩。」
「一個地方,一個風俗,以後到姨姨家裡來就叫丁丁豆腐。」
「你騙人,就是麻婆豆腐。」
坐在上席的麻婆臉早漲得通紅,但又不好跟小娃搭茬,就只好裝作沒聽見,飯也不吃,幹怒著。
兒媳翠翠進來了,一邊撩著圍裙,一邊吩咐小花把娘家招呼好,麻婆一看這兒有了發洩的機會,便衝著翠翠說:「什麼吃好不吃好的,光氣都吃飽了,這年頭月尾的,連小娃都來欺負人。」
小花娘聽著話裡有話,心裡直納悶,這不都在好好吃飯嗎,又誰欺負誰了?
「這不是在欺負我嗎?」
「都在一塊吃呢,誰又沒說啥?」
小花知道其中的緣故,忙勸媽說:「媽,你先吃飯,啥話就別說了。」
「嫌我上你家來不成?剛結婚三天,咋就翻臉不認人。」
小花娘越說氣越多,筷子「啪」的往桌子上一扔,起身離開了飯桌,在院子給小花爸打電話,告訴了小花祖母怎樣數落他們的事兒,把剛才吃飯的前前後後講了一遍。
小花爸一聽馬上明白了幾分,這是外甥娃不懂事,隨口一句話說到盧家人的忌諱處了,心想,看來今天還得當一回滅火隊員還行。
小花爸騎上電動車,一路風風火火趕到梨樹坡,一進門就親熱地跟麻婆打招呼。
「大姨您老好,你先別生氣,都是外甥娃不懂事,其實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完全是一場誤會呀,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不要跟那小娃計較。」
小花爸這樣一解釋,一桌子吃飯的人才恍然大悟。
麻婆捋了捋稀疏的銀髮,笑著說:「我這一輩子啥虧都吃得下,就是不想讓人揭我短,他叔你這麼一解釋,我也就不生氣了。」
一場口角風波平息了,飯桌上又恢復了又說又笑的熱鬧場面。
【作者簡介】王明利,1978年參加教育工作,先後擔任成教專幹,縣教體局辦公室主任,宣傳股長等職。現為寶雞市詩詞學會、楹聯學會會員,縣政協文史資料員。先後在《寶雞日報》《人生報》《陝西人口報》《陝西老年報》《陝西日報》《北京科技報》《陝西教育》《寶雞教育》等報刊發表文章多篇,在寶雞市第二屆、第三屆、第五屆全國新春徵聯中獲優秀獎。2018年獲「印象中國年」全國首屆主題文學大賽散文類金獎,2019年獲「墨海初心」全國徵文詩歌類一等獎,並被中國文化出版社匯集出版。
註:本作品經作者授權華文號獨家代理髮布,內容不代表平臺觀點。報刊選稿刊用及其它用處,請直接聯繫作者或通過平臺聯繫。轉載請註明作者署名及(來源:華文原創文學微信公眾號)否則視為侵權。封面插圖圖片由五哥提供,部分來源於網絡,配圖與文中內容無關。
投稿郵箱 :3397926661@qq.com
編輯運營 :《華文原創文學》編輯小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