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份蔣介石日記公布之後,研究者紛至沓來。作為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政治人物之一,人們認為,蔣介石日記的解密,會幫助世人窺視這個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並從中了解近代中國的變遷。歷史學家也希望通過這一經歷諸多重大歷史事件的當事人,自己來記錄、還原歷史的真實。
蔣介石日記公布至今已經有六年了,蔣介石日記的研究,乃至中國近代史研究成果如何?近日,以蔣介石日記研究為依據的《天下得失:蔣介石的人生》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書的三位作者———北京大學教授王奇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汪朝光、金以林在一起進行了對話。
本報特約撰稿艾凌
研究20世紀中國繞不開蔣介石
王奇生:蔣介石日記發表已經6年,前面幾年基本是一個炒作的階段,日記出來是具有新聞的效應,但是真正從日記出來到研究成果出來是有一個周期,這個周期五至六年很正常。
汪朝光:研究20世紀中國史蔣介石肯定是繞不過去的一個人物。不了解蔣,你肯定就不了解20世紀上半年的中國歷史。但真正從學術角度出發,比較厚重的研究還是很缺乏的。因為流行的那些書,說好聽一點,屬於普及性讀物,說不好聽連普及性都說不上。
蔣介石愛讀經書對獨裁者印象好
王奇生:這本書可以說幾乎每一篇都是創新。我們就是想舉一個例子,某一個問題的某一個觀點,以前是怎麼看的,現在有什麼新的看法。你的某一個問題,以前是怎麼看的,現在給你顛覆了。
金以林:書中有一篇文章是我寫的,講1932年的蔣介石。1932年,除了「一二八」滬淞抗戰沒什麼事。蔣1932年的日記我讀了三四遍,這一年對他的變化和影響很大。
1932年以前的蔣,更多的是在追求軍權跟黨權。他1924年當黃埔軍校校長,1927年北伐,1928年北伐,北伐完了就內戰,從蔣桂戰爭到中原大戰,一直在忙黨內的各種問題,始終沒有提到國家政權建設。1932年以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年初總結他下野的時候有一個觀點,就是覺得他跟知識分子很疏遠,他要調整跟知識分子的關係。
1932年後,他系統地找了一批頂尖學者給他講座———像王世傑,當年是武漢大學的校長;像翁文灝,是清華大學的代理校長。蕭一山給他講清代的政府是怎麼做的,教育他去找胡適談。後來,他把這一批人引入到政府裡了。翁文灝最後做到了行政院長。王世傑抗戰前做教育部長,抗戰中做外交部長。
以前老說蔣介石跟政學系如何,我個人覺得,讓政學系這些人來管理國家,實際上國民黨黨內反對的力量很多。但是,國民黨黨內,無論是軍事幹部還是黨務幹部,他們管理不了國家。從1932年以後開始,蔣介石開始考慮怎麼建國了。
汪朝光:蔣介石日記對於近代史的研究還是有一些發現。比如說最後一篇的讀書史,這填補了一個空白。比如龔育之寫的《毛澤東的讀書生活》,我覺得確實可以做一個整合性的研究,即20世紀的上半葉,中國領袖在讀什麼書。
蔣的讀書史,確實要看蔣的日記,否則他讀什麼書別人不知道,如果回憶錄裡涉及,可能也沒那麼完整,但是蔣的日記裡有詳細的記載,今天看了什麼書,看了書之後有什麼感想,這樣就便於我們做這個研究,我覺得這個是填補空白的。
再比如說,《從孤兒寡母到孤家寡人》這篇文章所揭示的蔣個人成長的歷史,如果不依靠這個日記,確實很難做出來。
王奇生:毛澤東喜歡讀歷史書,蔣介石喜歡讀經書。毛澤東是絕對不讀經書的,兩個人的重點完全不一樣。毛澤東尤其喜歡讀野史,蔣是絕對不讀野史的。
我原來對蔣讀經很不以為然,我覺得讀經對他的人生有影響。就是說一個人的權力到了頂點,沒有制約,這個時候很容易走極端,很容易為所欲為。但是蔣是在權力沒有制約的情況下,最後沒有走極端,沒有成為希特勒,這跟他讀經有很大的關係,他這種修身養性,確實對他個性和行為有影響。
金以林:我基本不認同蔣讀經修身不走極端獨裁之路的觀點。蔣也想隨心所欲、對權力壟斷。只是蔣所處的這個環境,他對國民黨,對方方面面的權力壟斷,遠達不到其他人的時代。就像你說的,國民黨是一個弱勢獨裁政黨,它當然想成為強勢獨裁,但是他達不到聯共的水平。而且蔣也不是說不讀史書,相對來講,他很強調應用性的時候,他也要看史書。
王奇生:他就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讀了一些史書,但是完全不能跟毛澤東相比。
金以林:他對國外圖書、海外經驗的藉助,可能比毛多。1932年他非常認真地讀《俾斯麥傳》。他在談到民族獨立的時候,讀《凱末爾傳》,他就覺得無論是俾斯麥也好,凱末爾也好,是他學習的楷模,都面臨著民族的危機,怎麼解決民族危機,然後怎麼國家獨立。
王奇生:蔣對史達林感覺不錯,尤其是抗戰時期到1940年代,他覺得最了解他的是史達林。
金以林:蔣對獨裁者印象都很好,不是說他不想獨裁,或者讀了經書以後有了自我約束,是他達不到獨裁的程度。
他對誰都不信任日記裡罵人無數
汪朝光:另外,日記的作用仍然是有限的,日記本身又是一個非常主觀化的史料,萬萬不可把日記當成一個真實的歷史。
我舉一個例子:近代史研究所的史學家羅爾綱先生,寫的《師門五年記》,裡面說胡適從北平南下,只有他一個人到火車站去送行。可是餘英時先生說,胡適自己就有日記,當天到場的有七八個人。餘先生也挺厚道的,他只是指出了這個事實,他並沒指責羅先生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說只有一個人去送行,這個顯然不完全是記憶的差誤。因為七八個人,你總得記住一兩個人吧,可見這裡面有主觀的因素,更別說因為客觀的因素,確實就是忘了,這個更是很常有的。
所以如果我們把日記當成判斷一個人行述的唯一標準,一定會受到誤導。像日記和回憶錄這樣的材料,都是不太可靠的。我覺得,回憶錄在本質上跟日記有相通之處。
金以林:前一段總有人爭論蔣介石日記的真假。我們研究所去抄了一套,大致下來有500萬字。但是問題是,有些事日記沒寫,比如說「4·12」幾乎就一筆帶過,包括皖南事變也是。
汪朝光:蔣介石日記裡面也有虛飾、有意歪曲和誇張的一面。
金以林:但是起碼寫的內容是真的,心態是真的,只是說你怎麼去表達而已。有的時候我也承認,比如蔣第二次下野的時候,他在日記中寫到,他渴望自己能下野、解脫,但是這些話毫無疑問跟他當時的心境是不符合的。
還有一點我個人的體會是,隨著地位越來越高,老蔣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有的時候沒人跟他說心裡話,他在日記裡罵人無數,基本上沒罵過的是孫文、宋慶齡。
王奇生:宋美齡也罵,因為宋美齡會偷看他的日記,所以他不明著寫罵,就罵婦女無才便是德,教育也不行,這些都是罵宋美齡的。
金以林:尤其是抗戰以後,沒人跟他交流了,他對誰都不信任,這個人的性格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就是這種感情就在日記中的宣洩。
抗戰勝利後,毛澤東去重慶,他在日記裡就說我要審判他如何如何。我個人的理解,這是蔣介石的一種情感缺陷。事實上,從他的行動中,毫無任何徵兆或實際行動顯示,他企圖審判毛澤東,或者他跟黨內的領袖討論過這個事,或者做過哪些布置。
其實有的時候我覺得日記的新聞價值太大,除了新聞價值以外,蔣介石日記本身的價值有限,一定要伴隨大量的其他的原始文獻,特別是在臺灣的國史館的《蔣中正總統檔案》才能得到對史實的印證。實際上,我們可能用的其他的檔案數量要遠遠高於日記本身的數量。像臺灣收藏出版的有一套書叫《事略稿本》,從1927年到1949年有80多本。這套書除了有蔣介石日記摘編以外,還有更多的蔣介石收發往來函電。比如胡宗南給他一個電報向他報告一個什麼事,然後他給胡宗南的一個回電,談到這個事應該怎麼處理。
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來講,這些史料的價值遠遠高於日記。但是,做蔣介石的傳記,了解他個人的心路歷程,日記能夠提供所有其他的檔案提供不了的價值。那種「蔣介石的日記改寫近代史」的說法,我個人認為完全不成立。
寫日記為留後人看「雪恥」寫了幾十年
王奇生:一個國家領導人,面臨這麼大一個國家,就他一個人操心,多少事情忙不過來,多少事情要思考,他還每天至少花一個小時一絲不苟地寫日記,天天寫,50多年一以貫之,你說他還有多少時間幹正事?
金以林:從1927年,蔣的地位鞏固以後,他寫日記很明確的一點是要給後人看的。
王奇生:所以他這麼認真地寫日記,就當成一個事業做。
金以林:他就是要留給後人看的,像「3·20」事件以後他就說,中山艦事件我不解釋,等我死後你們看我日記如何。西安事變以後張學良看了他的日記,覺得蔣介石堅持要抗日,事實上蔣介石在日記中對抗日的這個問題上一直很堅定的。
王奇生:網民就說了,搞半天他原來在日記裡面抗日。
金以林:但是有一點,我覺得我抄日記的時候,他在日記裡以前都在日記頭上寫一句格言:雪恥。
在北伐的時候,蔣動不動就談天下沒有太平,何以成家。等到1927年之後要娶宋美齡開始,就一句不談何以成家的事了。1928年以後他恢復總司令職務開始北伐,從濟南「五三慘案」開始,他就寫「雪恥」,那是1928年5月。這個「雪恥」一直寫到抗戰勝利,寫了將近20年。
王奇生:好像到1949年以後還寫。但是那個「雪恥」的概念早就不一樣了。
金以林:從濟南慘案一直寫到1945年抗戰勝利,此後有一段時間沒寫,等到解放戰爭又開始再寫的時候,寫得少了。這時,「雪恥」基本上就是雪中共的恥了。
我抄日記的時候,抄濟南戰役打王耀武,蔣介石的習慣是每天早晨寫前一天的日記,他的日記裡都有「朝課」、「晚課」。朝課就是早祈禱。朝課祈禱完了以後說我做了一個夢,上帝說濟南一定能守住,他就特高興,過兩天濟南王耀武跟他說我能守住,只要援兵到了就行,老蔣說你看上帝這個夢託得好。再過兩天濟南差不多丟了,王耀武下落不明。蔣介石在日記裡又寫,上帝託夢給我,說濟南安危絕對沒問題。隔了一天確實證實濟南丟了。他說儘管濟南丟了,但是上帝給我的安慰依然永存,主佑中華如何如何。
蔣介石的這些舉止說明,他個人的能力跟毛澤東那種大開大合、不拘小節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三大戰役打得翻天覆地的時候,蔣基本上十一點半就寢,或者晚到十二點就寢,毛可以幾天幾夜不睡,睡的時候誰也不許打擾,包括淮海戰役勝利以後。
信基督出於功利也曾講人定勝天
王奇生:蔣介石50年每天日記寫上,早上幾點起床,晚上幾點睡覺,基本上不變,你基本上不變,你寫這個幹嗎?這就證明他想說,我就是一個聖人,我能夠這麼忙的時候都堅持穩定作息。
金以林:他也可能就是為了追求中國傳統的知行合一,他要強調這個。
汪朝光:有的問題確實值得討論,現在研究非常不夠。我們一方面說蔣介石跟毛澤東一樣,比較偏愛中國傳統文化,比如他很推崇王陽明。但是他在日記裡大量引用的是聖經的語言。包括他那個「天佑中華」———抗戰的時候,他基本上說的都是「天佑中華」、「主佑中華」。我沒有看到過一次菩薩保佑中國,做夢夢見很多都是跟宗教有關的,所以我覺得這個確實值得去研究,他對基督教何以如此沉迷。
王奇生:他是在抗戰以後,尤其是40年代以後才對基督教的信仰虔誠,1937年以前,他基本上就沒有信教,本來,他信教就是丈母娘強制的。
金以林:楊天石老師寫過文章,蔣介石信基督教不是丈母娘強迫的,他是自主選擇的。
王奇生:宋美齡跟他結婚之前約法三章。但是日記出來以後證明,不是宋美齡的約法三章,是他丈母娘倪桂珍———這個我太清楚了,因為這段日記是我抄的。
倪桂珍讓他信教,他不想信,就找藉口說基督教的理念不熟悉。於是倪給他一本聖經,說給你三個月好好讀一讀。三個月到了以後,倪就問他,怎麼樣,信教吧。他不想信,就說我還沒讀好。推到最後,有一次倪桂珍病了,蔣說這個病他可以治,宋美齡說你怎麼治,他說很簡單,你馬上把牧師叫過來給我施洗,之後告訴她說我已經入教即可。第二天倪桂珍的病就好了。
金以林:但是我看1930年代他信教以後真的很虔誠。
王奇生:1930年代談不上虔誠,1940年代開始有虔誠的跡象。到1943、1944年他不大順利以後,就開始信教比較厲害了。他得意的時候就不把宗教當回事,不順的時候是一種心理安慰。這就是典型的中國的宗教觀念,信什麼東西就是功利性的,完全保佑,所以他根本就是要求上帝保佑他。
金以林:從這點上講蔣介石不如毛主席,毛主席就講了人定勝天。
王奇生:你看的是後面一段,1927、1928、1929年這一段是我抄的。他天天在日記邊上寫上「人定勝天」,持續寫了一兩年,因為我抄本的時候不可能把這句話天天抄上去,所以你們看不到。這句話非常的微妙,這充分了反映了五四以後的這一代中國人,知識分子或者精英也好,相信人定勝天的觀念。在這一點上,蔣跟毛是相通的,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發現他連續寫了一兩年之後,突然之間這個「人定勝天」不說了,後來我覺得跟他信教有關係,他覺得天是上帝,這個「人定勝天」的觀念不能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