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對於中國人,似乎總是凝結了精神和肉體上的二重享受——古樸的食材承載著血親之間的取捨關聯。它承載的不僅是味蕾上的感官刺激,更是靈魂深處的滌蕩和牽引。雖然地域的遼闊造就了各地飲食的差異。但即便差異再大,飲食中也有一種味道是相似的。鄉音跟味覺,就代表故鄉的味道,總是熟悉而頑固。
南海邊的鄉下,盛產海鮮。
從小家裡窮,生活艱難,經常吃不上飯,只能用海鮮和紅薯將就著充飢。
這黃花魚,就是常見海產的一種,身材秀美腹部金黃,看起來就十分誘人,少油慢火略微煎一下,再用些水煨一會,下點豆醬蒜苗,吃起來的鮮味有如奶油,汁也是金黃色的十分鮮美,肉嫩皮香,可以連骨頭都不放過。
吃到最後,還能在頭裡吃出一塊光滑堅硬的小石頭,所以鄉下也叫作石頭魚。
在海魚裡面,要論肉嫩湯濃,沒有比黃花魚更妙的了,現在也有許多人工養殖的,味道淡薄肉質稀軟,遠遠吃不出野生的那種海浪聲聲的浪漫氣息。
其實一條黃花魚裡,最美味的,還是被煎得微黃的薄薄的那層魚皮,入口似乎快要融化,讓萬千味蕾突然開啟最細微的敏銳,那種滿足感難以形容。
家鄉產膏蟹,膏黃如金,肉白勝雪。手剝牙咬,大鰲在手,便可忘卻世俗的煩惱。
與河蟹的清淡之鮮不同,海裡的螃蟹肉質彈牙,是一種非常濃鬱的甜鮮。家鄉有句諺語:「正月沙螺二月蟹」,早春的二月,正是膏腴飽滿的繁殖季節,根本不需要什麼烹調手藝,白水煮熟就是人間至味。
而膏蟹裡的極品是黃油蟹,它們出生很普通,但在漫長成長的過程中,卻突然經歷了生死考驗,或是被擱淺在礁石上被暴曬很久卻僥倖逃亡,或是被鯊魚大烏賊窮追不捨最後艱難求生。
雖然幸運地活了下來,但卻被嚇得心膽俱裂,蟹膏爆破,膏腴滲到了蟹肉裡,使得原來雪白的蟹肉,變得金黃香溢,口感自然不必多說了。
所以膏蟹裡的黃油蟹,百裡挑一,可遇不可求,是周星馳《食神》電影裡那種令人黯然銷魂的美味。
要是問南方沿海,最值得吃的美味是什麼,我都會流著口水說,當然是雜魚湯啊。
雜魚湯用料普通,就是各種淺海的小雜魚,混在一起煮個湯,什麼調料都沒有,只有鹽,不能加姜蔥,會影響魚的鮮味。
但雜魚湯又是最講究的,魚捕上來馬上下鍋,湯鮮得讓人魂牽夢繞,但若過了三四個小時之後,湯就會變腥,最誘人的鮮味也會隨之消失,不管怎麼保鮮都無濟於事。
這個對新鮮程度的要求,說起來簡單,其實極難,所以一鍋完美的雜魚湯總是可遇不可求。
除了鮮得不可方物的湯,雜魚吃起來也很有趣,有些肉質嫩滑如豆腐,有些堅韌似牛肉,有些細滑如絲綢,有些粗糙似豆沙,口感各異,口味不一,一碗湯裡包羅萬有,總的來說就是:鮮鮮鮮。
有些食物是要看季節的,所謂不時不食,比如田螺。
清明至初夏時節的田螺,最為鮮美爽脆,清明前的冬天,螺肉瘦,土腥味也重,盛夏之後的秋天,田螺尾部全是籽,口感亦差。
而春夏時,正是紫蘇葉長得最蓬勃之時,沒有紫蘇香味烘託的炒田螺,絕對是一個不完整的世界。
有些食物是要看環境的,所謂不遇不食,比如田螺。
田螺的口感味道,說不上突出,但如果是炎熱的夏天,在江邊乘涼,清風徐來,月光透過老榕樹灑落,江對岸燈火點點,霓虹明滅,繁華的世界裡,獨此安靜,這時一盤香辣的炒田螺,配上冰鎮啤酒,就變得妙不可言了。
滾油之下,紫綠的紫蘇葉,半辣不辣的嫩辣椒,些許濃醬,伴隨著田螺們在鐵鍋裡翻滾跳躍,料酒衝下,熱油衝起熊熊烈火將螺殼包裹,正好是起鍋之時。
吃田螺的快樂,不在吃,而在吸。
捻起最大的那隻,輕啟櫻唇,輕啜一口,嫩滑的螺肉,和殼中的醬汁,都落入嘴中,在這小小瞬間的快感裡,享受著清風明月的適意,是炎熱夏夜裡的小幸福。
出去旅行的時候,最喜歡逛當地菜市場。
尤其喜歡逛的是海邊小鎮的海鮮市場,因為總能看到許多不認得的品種啊,最深的印象是,海裡只要是活的,不管是動物還是植物,都能被做成菜吃掉。
於是作為一個熱愛嘗鮮的廣東人,見識過溫州的生吃海葵,丹東港的生醃蝦爬子,大連的韭菜炒海腸,青島的赤貝刺身,霞浦的紅燒鯊魚下巴和鯊魚胃,廈門的土筍凍,舟山群島鹹得令人髮指的生醃魚,寧波的生醃螃蟹,潮汕的生吃血蚶,當然還有廣東最愛的清蒸沙蟲。
可見中國人對生吃海鮮的熱情,並不亞於日本,只不過內陸少見罷了。
其中,海蝦的生吃,最美的是隨船出海,剛捕上來的蝦,直接剝開,蘸點海水直接大嚼,肉質軟嫩鮮甜,能激發人類最原始的欲望,絕對不是熟食可以比擬的。
蝦刺身,最美妙的是加拿大寒冷海域產的牡丹蝦,但價格昂貴,所以很多食肆會用南美甜蝦冒充,不過味道也很鮮甜。
魷魚是海鮮裡一個奇特的存在,在中國海域裡到處都有,產量也很大,因此街頭的烤魷魚,也成為了許多人青春期的燒烤檔鄉愁。
魷魚這種美食,是最能體驗時光流逝的,新鮮時吃起來甜美而絕無腥味,但沒一會,顏色就從全透明慢慢變成粉紅色,最後變成慘白色,味道也會變得越來越腥。
很多人不喜歡吃魷魚,覺得太腥,那是因為沒試過剛離水的魷魚的鮮美,一試之下,便可顛覆人生觀。
和魷魚相似的還有烏賊,兩者相貌的區別,就像美容院的廣告,墨魚是瘦身前,魷魚是瘦身後;若論味道,墨魚如唏噓大叔,肉韌味腥,魷魚則如花季少女,脆嫩鮮甜,冰肌玉骨,口感美妙不可方物。
粵菜北傳,影響最廣泛的,高檔的是潮汕菜系的生猛海鮮鮑參翅肚,平民化的則是炭燒生蠔。
生蠔就是一文藝青年的氣質,外表粗糲堅硬,內在卻溫和軟嫩得柔腸百轉,怎能不讓人心生憐愛,愛之彌深。
最好的炭燒生蠔,在我的家鄉湛江,是剛撈上來的大蠔,用起子強力撬開,連殼架在炭火上烘烤,未幾,細膩軟嫩的蠔肉縮成一團,卻依舊細膩軟嫩,還多了一汪盈盈秋水,燙著手迫不及待放入嘴中,清澈中卻又帶著一絲倔強,這就是最原汁原味的清燒生蠔。
後來又有了新的烤法,將蒜蓉放入熱油中炸至金黃,覆於嬌嫩的身軀上再燒,於是小清新裡有了蒜香和油香,成了重口味的小清新。更有加入辣椒末一起燒的,那就太汙了,簡直是褻瀆文藝,我無法接受。
原只的生蠔,保持鮮活是非常難的,所以很多地方的炭燒生蠔,都是用反覆用過的蠔殼,加入冰鮮的蠔肉,這種吃法當然毫無滋味,只靠蒜蓉和辣椒粉撐場,而且很不衛生,所以這種還是別吃為好。
辨別的方法很簡單,原只燒生蠔,蠔肉和殼是緊緊粘著的,要用點力才能扯出來,而肉殼分離,一夾就起來的,必定不是原只,不謝。
小龍蝦成為網紅,是近幾年的事。
出生並不算好,都是些池沼水坑,滋味也算不上佳,張牙舞爪的一大隻,肉只有那麼一點點,而且硬實味淡,從來不是上檔次的美食。
但因為外表的緣故,而被龍蝦的高大上名字加持了。
豐富想像力的廚師,加以麻辣香料,甚至多至十三種,透過重重盔甲使滋味脫胎換骨,從此成為宵夜界的無冕之王,身價也是年年見漲。
當然,吃麻小還有一重社交功效,戴上手套之後,汁水淋漓的雙手無法再玩手機,就可以專心談人生說理想,而不用被微信打擾。
深夜的城市宵夜一條街,總是聚集著許多被勵志和寂寞折磨得無法入睡的青年男女,他們圍坐在大盤的「麻小」之前,雙手汁液淋漓,辣出一頭大汗。
這麻辣小龍蝦的逆襲際遇,又何嘗不是他們的都市之夢。
鱅魚在中國的池塘水庫中很常見,北方叫花鰱或者胖頭魚,我們鄉下叫大頭。
大頭魚是一種評價分裂的魚類,碩大的頭部飽含膠原蛋白,滋味鮮美,廣受各地人們熱愛,比如湖南的剁椒魚頭和千島湖的清燉大魚頭。魚肉雖細嫩但多刺,而且有強烈的土腥氣,因此常被食客們鄙棄。
直到重慶水煮魚開始君臨天下,大頭魚的肉才揚眉吐氣,成為超越魚頭的存在。
花椒辣子和豆瓣醬的香氣,掩蓋了魚肉的土腥,細緻犀利的片魚刀法,讓肉質鮮嫩的長處發揮到了極致,再加上起鍋後,用烈火烹油,硬生生地衝向將熟未熟的潔白魚肉時,那驚天動地的「刺啦」一聲,滾油仿佛讓魚肉脫胎重生,腥味盡去,入口即化。
這是沸騰水煮魚的「沸騰」二字由來,可以說,大頭魚的肉,就是為了水煮魚而生的,這是大頭魚最好的做法。
然而還有一點例外。廣東順德是著名嶺南水鄉,飼養大頭魚的辦法別出心裁。大頭魚喜歡營養豐富的肥水,能很快長到一二十斤,但順德人卻故意把這魚放養到清澈的山塘裡,可憐的大頭魚兩三年還只有一兩斤,頭大身短營養不良的樣子,順德人稱為「縮骨魚」。
縮骨魚肉質特別鮮嫩無腥,片成魚片,放在熬到無米的粥底火鍋裡,即涮即吃,也是人間好味道。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是鹹肉和春筍的緣分。
過年時殺了家裡養的豬,最好的那幾刀五花肉沒捨得吃,掛在屋簷下,天氣晴暖的時候拿出來曬曬,夕陽黃昏時再收回去,如此漫長的一年半載,一塊好鹹肉終於功德圓滿。
然而一夜春風來,屋後的筍子,一宿便竄出半米,如青春期的青澀瘋狂。
於是鮮脆清甜的春筍,厚腴綿長的鹹肉,小火慢燉,水乳交融,宛如熱烈瘋狂的忘年戀,成就一鍋濃鬱沁香的醃篤鮮,宛如舌尖上刮過的陣陣春風。
最好的重逢,是你剛長成,我還沒老,在沸騰的塵世中,我們偶然相遇,宛如前生屋簷下歸來的燕子,和雨後竹林深處的清風。
所有人的鄉愁,怕是都少不了小時候家養的土雞。
小時逢年過節,等得最著急的是那隻金黃滴油的拜神用雞,母親總是把雞腿砍得很大一隻,一口咬下,滿嘴是油。
那一瞬間,是想像不到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吃的食物的。
或許,關於那時餓肚子的種種回憶,才是最大的鄉愁吧。
說說曾吃過的三隻最美味的土雞。
第一名是珠海廟灣島上村長家的那隻,那是一個孤懸公海之外與世隔絕的小島,島上有漁村,花了半天時間和村長混熟,然後吃了他家的雞,由於該島除了石頭和海鮮啥都不產,那雞是用螃蟹和對蝦餵大的。
第二名是徽州涇縣章渡村阿毛嬸旅店家那隻,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獨自去尋覓徽州無人留意的古村落,那天在青弋江邊的千尺棟拍照到深夜,阿毛嬸燉了一隻土雞,那雞湯是我至今記得最金黃的。
第三名是龍勝梯田的,那裡的雞每天早上都要飛到山頂的樹上曬太陽,傍晚再飛回山腳的村裡。深夜繁星滿天,山上有人唱山歌,冷得睡不著覺,拿著手電筒去逮住了小賣部老闆家養的雞(有付錢),清湯火鍋,最後連雞脖子都啃完了。
林子祥的歌裡有唱:「有了你,鹹魚白菜也好好味。」
可見白菜是少數可以天天吃而不膩的菜品之一。
四川有道名菜叫開水白菜,是用火腿老雞乾貝肘子等熬出的清澈高湯來煮白菜,有這麼多美味做幕後英雄,鮮當然是很鮮的,但卻有點失去了白菜本真。
白菜很淡,所以修行僧人的膳食,都是豆腐白菜,連姜蔥油鹽都不用,以其味淡可清心寡欲故。
其實白菜內裡也是很鮮的,但它的「鮮」隱藏得極深,隨手一煮只是無味。
到了東北,白菜以微鹽醃漬,漫長時間的發酵之後,脫胎換骨成為極鮮的酸菜,用來燉殺豬菜,甚至能取代豬肉成為美味的主角。而在朝鮮族的手裡,更加入魚露梨汁韭菜辣椒粉,五味紛呈地發酵成強烈鮮味的辣白菜。
舊時北方的冬天,蔬菜中只有白菜一種耐儲存,於是漫長的冬天裡,天天吃白菜,無奈的指腹為婚,最後卻成就了白頭偕老的恩愛。
雖然平淡,但因為習慣,所以成了真愛,這可能也是世間的一種溫暖吧。
紅燒肉要好吃,豬的出身門第很重要,須得是鄉下土路上天天散步、村口老榕樹下乘過涼、爛泥裡打過滾而長成的勵志土豬,才能肥肉不膩、瘦肉香濃,滿口餘香。
在貴州的山裡,能經常看見趕豬上山放牧的,人和豬都是精瘦,雖然豬肉很美味,總有些不太忍心吃。但一大盤燉得夠火軟爛的紅燒肉端上來時,就會把那一絲愧疚拋到九霄雲外了。
紅燒肉是一道需要很用心才做得好的菜,小時候總以為表皮那誘人的醬黃色,是用的醬油,後來自己試做,才知道紅燒肉是不用放醬油的,而是用糖在高溫下熬成的焦糖掛色,這個步驟需要十二分的耐心,一不小心就會糊掉,糖糊在鍋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洗很久都洗不掉。
掛色之後,就是加水小火慢燉了,慢燉也是需要十二分耐心的事情,水太多不不行,太少也不行,燉時得用心留意,以免水乾鍋糊。
所以紅燒肉雖然平常,其實是需要無限愛心才能完成的一道菜。
如果有人樂於常給你做紅燒肉吃,請你一定不要離開TA。
豆腐在中國是最百變的食物,六集《舌尖上的中國》有兩集幾乎都在說豆腐。
然而喜歡的還是原始的做法,整塊的豆腐,清蒸一下,灑點香蔥醬油,就可以下去一大碗飯。
豆腐純素,卻又有一點葷食的鮮味,特別是豆香味很重的老豆腐,有點嚼勁,能填補天性愛肉的渴望。
如果去寺廟吃素的話,素燒鵝素雞素五花肉,大部分都是豆腐冒充的。
我常常思考,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豆腐,吃素信佛的人還會不會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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