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首席記者 肖菁
王東偉和張帆是開襠褲弟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住在杭州沈塘橋同一個牆門裡。
1984年,王東偉斥「巨資」16元買了把如意吉他,報了個吉他班,回來手把手教張帆,後來反倒是張帆拿下了浙江省吉他大賽一等獎,而王東偉成了杭州霹靂舞高手。
不過,他們都是受了許海勤的刺激。那個時候,虛長他們5歲的許海勤已經是杭州六公園吉他角的扛把子,唱得差不多了,小許頭一拗「太熱的,回去的」,旁邊如痴如醉的姑娘連忙到西湖里擰一把毛巾爭搶過來給他擦汗,「再來一個嚒」。
王東偉、張帆這時候很想爆粗口,羨慕的粗口:琴弦一撥徵服全世界啊!
與此同時,望湖賓館一樓那個憑外匯券才能進的歌舞廳有一臺全國少見的進口架子鼓,電信局的合同工管進被叫去,他說「老子一頓亂敲」,自此出道。
直到今天,江湖上都還認管進是杭州第一鼓手,贈綽號「棒兒」。
這一幫經歷傳奇的杭州老炮兒在這個夏天突然重出江湖,正兒八經組了個樂隊叫「琴宗邦」。
聽到這個名字,杭州人又笑了,我知道你們聽懂了。
「滷兒道道」的王總,曾經的霹靂舞總能引發尖叫連連
組樂隊,第一個跳出來的是王東偉。
王東偉,這20年的標籤是武林路服裝一條街的王老闆,是這兩年新崛起風頭蠻勁的杭幫餐飲「滷兒道道」的王總。
如果時光再往前撥個十來年,他是走遍全國的杭州霹靂舞者。
30年前的王東偉和魯海嘯
開頭說了,上世紀80年代想懷抱吉他徵服世界,王東偉終究未遂。但是在一卷香港親戚送來的錄像帶裡的,他驚鴻一瞥霹靂舞。「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奇怪這麼好玩的舞?」那個感受現在他可以用「COOL」來形容。
後來,杭州出發的火車上,人們看到:有個客運員小夥依仗著掃帚居然飄忽而來,他還能憑空「擦玻璃」。
那個時候世界小,杭州城裡最有情調的娛樂場所是平湖秋月音樂茶座,找對象時小夥如果能請姑娘去那裡喝一杯,那絕對算家底豐厚用情至深了。
客運員王東偉被請過去表演迪斯科(那時甚至都沒「霹靂舞」這個叫法)。他的報酬從2分錢的方糖餅到3分錢的香蕉酥,再到一盤端上來的雞蛋糕。
嘗到藝術的甜頭,王東偉終於還是拋下了當年2000人中取了4人的鐵飯碗,跟著浙江歌舞團、「阿六頭」周志華的滑稽輕音樂團全國巡演,主題是「計劃生育」。
串場的王東偉霹靂舞總能引發尖叫連連。
十來元的月工資,一半投到新華書店搬回吉他指法書
那一代年輕人的青春情緒是在突然湧入的鄧麗君、劉文正、徐小鳳的歌聲中被點燃的。
「青春期,有些情緒有些感覺想說說不出來,一聽這些歌,絕了,全部唱出來了。」因此,情感充沛、心裡又有不安分因子的年輕人紛紛以各自的方式去擁抱音樂,或者說是藝術。
濃眉大眼的張帆被王東偉的吉他開了竅。這個電視機廠的工人將十來元的月工資,一半投到新華書店搬回吉他指法書,跟許海勤一樣,那個年代少有像樣的樂器培訓班,他們都是靠自己一點點摸出來的,仗著噴湧的熱情,對比錄像帶和磁帶,「有點像,像起來的」。
上世紀80年代吉他角的槓把子許海勤
吉他角的許海勤比他們更早嘗到了偶像的滋味。
現在全世界都因為馬雲知道上世紀80年代中期杭州六公園有個英語角。其實吉他角就在旁邊,風頭也一樣強勁。
許海勤他們一共5人,邊彈邊唱,都是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港臺歌曲,「不僅指法上來不得半點馬虎,聲部一個唱錯,我們都直接開罵,那個年代的人都很認真,年紀輕,也蠻說得出口」。
粉絲很多,往往一曲「再來一曲」,那時的姑娘也不是現在的尖下巴網紅臉,鵝蛋臉居多,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你,「下一次,你們什麼時候來?」
許海勤的本職工作是杭州市中心某大型國企的職工,晚上吉他角一散場,西湖邊就萬分清淨了,「我們幾個騎著自行車翻六吊橋(即蘇堤),跳進西湖摸螺絲,衣服一脫一卷,明天的夜飯菜有了」。
當然,這些,女歌迷是看不到的。許海勤「因音樂結緣」的老婆聽聞他還有這樣的「後半場」時,也是杏眼圓睜。
自學成才的搖滾青年成了各家爭搶的臺柱子
時光進入上世紀90年代。
當滿大街的喇叭褲漸漸勢微時,杭城的夜空裡突然四面八方亮起霓虹燈。
北山路寶石山下有尋夢圓、西夢苑,曙光路上有YOU2、旅行者,南山路的火知了和同至,華僑飯店對面有所有杭州文藝青年朝拜的「卡薩布蘭卡」,解放路「情人島」,杭州大廈開了「百樂宮」……
當時流行音樂還少有科班出身,老底子的科班多為曲藝和民樂,所以一批像王東偉、管進、張帆、許海勤這樣自學成才的搖滾青年成了各家爭搶的臺柱子。
在那裡,他們遇見了俊朗的魯海嘯,長那麼帥還撥得一手好琴有齊秦一樣清亮溫柔的嗓音;還有童偉城,要知道那個年代學一樣樂器都是萬般不易,他卻是個少見的多面手,琴、鼓樣樣來賽(「來賽」杭州話,意思「精通」),還會唱英文歌,一首「COUNTRY ROAD」吟唱至今。
當年的童偉城
翻看老照片,時光還在,少年郎燙了西瓜頭、菊花頭,個個都像郭富城,站在一起就成了小虎隊。
上世紀90年代杭州的娛樂業在全國獨領風騷,豪邁到什麼地步。八級鉗工一個月工資58元,管進他們在夜場一晚上收入25元,有一回有一家新開的夜場老闆跟杭州第一鼓手管進說,「你不要其他地方趕來趕去的,我每個月給你1000元,等我開張。」
到1996年,杭州有娛樂城甚至開出了500元一晚上的價碼給樂手和歌者,引得北京的一眾藝人紛紛南漂,現在國內一些知名樂隊的成員當年都來杭州駐唱過。杭州也有美麗的藝校姑娘後來跟著北京男青年去了北方。
買了一臺吉他,瘋狂地回到了少年
當獨樂樂成為眾樂樂,人人都想吼兩嗓子時,人們沒想到曾經爆滿的夜場會被KTV搶去風頭。
跟當年從四面八方匯攏來一樣,舞臺上的歌者一轉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王東偉因為在深圳演出,受沙頭角「中英街」啟發,離開舞臺就在武林路開出自己的服裝潮牌小店,取名就叫「跳舞男孩」。在2007年前後,最火爆的時候,加上各類品牌代理,開了83家門店。
許海勤離開了國企,投身金融業,如今加入樂隊時已經是「行長」身份。
管進先南下深圳又北上北京後來又回到杭州。
張帆開過酒吧,又去浙大藝術系讀書,現在開辦了一家文創公司,操辦了齊秦、蔡琴等諸多當年偶像的杭州音樂會。
童偉城成了杭城小有名氣的音樂製作人,有一家79VISION音樂工作室,他還是幼兒音樂的啟蒙者,當年自己怎麼摸出來的,現在點點滴滴反哺給更年幼的孩童。魯海嘯則依舊一路唱來。
去年10月,金融行業高管許海勤和他的團隊紅歌比賽一路殺到北京總行。十六七年沒有碰音樂,有點東西還在骨子裡,一開嗓就回來了。領獎那一刻他想到了吉他角,就那麼巧,就在那一刻,他接到了王東偉的電話:「老夥計,組樂隊,來不來?」
「來!」
疫情期間,休閒在家,許海勤買了一臺吉他,瘋狂地回到了少年。老婆看他的眼神都變了,「是變得像當年一樣含情脈脈嗎?」
「不是的,那眼神就跟大伯聽說大媽突然要去跳廣場舞一樣」。
張帆憋在家裡,創作出了一首疫情相關的歌,叫《不離不棄》,童偉城想了想,寫就了《堅守》和《我們的力量》,發表在「學習強國」上。
三首原創也是獻給老炮兒們重逢組隊的見面禮,以此說明「我們還在,音樂還在」。
一貫慢悠悠、話語不多的管進在他的朋友圈很少見地發了一張合影,說「出道了」。
魯海嘯找出了一大堆二三十年前大家一起時的照片,他說「你們信不信,這條王東偉送我的項鍊,都還在」。
「琴宗邦」的樂隊名是管進提議的,杭州人把石頭剪刀布叫「琴宗邦」這個音,這幾個字管進的解釋是我們都是一把琴出道的,「宗」,我們只唱老歌,回歸音樂傳統,「邦」是集結。
我的下半輩子就是唱遊人生,你們來不來
8月9日,杭州樂堤港,「琴宗邦」駐場。
「三月裡的小雨淅瀝瀝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停,山谷裡的小溪譁啦啦啦啦啦,譁啦啦啦流不停,小雨為誰飄 ,小溪為誰流……」一曲曲終,喝口水抽根煙,有中年阿姨衝到後臺,人到中年沒了年輕時的扭捏,她上前一把拖起許海勤的手,一個勁說,你唱得真當溫柔啊,我木佬佬喜歡劉文正,他的「鄉間的小路」「閃亮的日子」我都歡喜。
杭州賣魚橋小學的潘戈同學問:為啥你們的衣服背後都寫著「關愛失獨老人我們為快樂而唱」?王東偉遞過去一瓶「幼稚汽水」,耐心解釋,我們「琴宗邦」這個「邦」,也有「幫」的意思,我們要把老歌唱給失獨老人聽,讓他們也快樂起來。
這兩個月,「琴宗邦」連演三場,已經吸引了十來個中年鐵粉,場場到位,自費做了「琴宗邦」螢光牌在現場揮動。
(管進的杭州話RAP)
每周一晚上8點到12點,是樂隊雷打不動的排練時光。
「南斯拉夫的《橋》的那隻《朋友再見》我們來配一配」,「張行的《一條路》還是蠻有情緒的」……
少年歸來。
做餐飲的王東偉有時候喝至微醺,會換上黑緊身衣、緊身褲、戴黑領結,腳上「GAS」尖頭皮鞋,站在當年「跳舞男孩」的庫存服裝前,腳板「咣當」墊地,上臂隨肩部來回抖動,兩腿就像條件反射一樣動彈起來。
管進一喝高手裡準保捏著鼓棒,你只要在他耳邊說一聲「棒兒,演出了」,他就噼噼啪啪地開打了。
許海勤和張帆前兩天開車自駕去婺源,覓得一處視線開闊的山崗,張帆突然停下車,從車上搬下吉他和音響,兩個老夥計一對眼神,「1~2~3」——溫暖的吉他聲中醇厚的中年男聲汩汩而出,都是老歌,不斷有遊客和進來,對著高山流水,大家唱起了過往歲月……
說起那天的經歷,許海勤眯起了眼睛,「我想過的,等我退休,我的下半輩子就是唱遊人生,你們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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