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作家 他們為什麼停止寫作?
《好萊塢往事》中有這樣一個鏡頭:過氣動作片演員裡克·達爾頓(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飾)在房車裡,被自己氣得滿臉通紅、暴跳如雷,他指著鏡子裡的那個人不斷咒罵,罵自己竟然在片場忘記了臺詞——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恥辱。往日風光不再,達爾頓陷入對表演的焦慮,以至在那場與主角狹路相逢的戲中幾乎無法完成表演,導演不得不衝他吼叫,刺激他繼續下去。如果用恩裡克·比拉-馬塔斯在《巴託比症候群》中的概念去定義達爾頓彼時的遭遇,他遭遇到的正是表演上的「巴託比症狀」。
巴託比是梅爾維爾在短篇小說《書記員巴託比》中創造的文學中最迷人的人物之一。他臉色蒼白、形銷骨立,當律師事務所老闆讓他工作時,他溫柔、平和又堅定地說:「我寧願不。」他一路拒絕下去,對所有事情的態度就是一句「我寧願不」,最終他拒絕了食物,結局也正如你所料。在《巴託比症候群》中,比拉-馬塔斯進入文學裡「不」的迷宮,收集了眾多染上巴託比病症的作家的奇聞逸事,其中的作家大部分實有其人,也偶有杜撰。
這本書的出現,本身就是個小小的悖論。寫「不寫」,也可以達成寫。對此,比拉-馬塔斯早有戒備,因此在開篇他就說:「羅伯特·瓦爾澤早就知道,寫無法寫作這件事,同樣也是寫作。」比拉-馬塔斯和羅伯特·瓦爾澤的角色就像萊昂納多,在上文提到的那場戲裡,萊昂納多表演了「無法演」而達成了表演。
《巴託比症候群》臨近結尾時,比拉-馬塔斯告訴我們:「事實上,這本日記不可能有一個中心主旨,就好像在文學裡也找不到一個中心思想一樣。因為每篇創作的真正目的就在於,得以逃脫任何一種被設定、被定義或是被歸類的可能性。」這本書是日記體,或者說腳註式小說,作者的大部分工作是從其海量的閱讀中找出哪些作家曾患上巴託比病症。這讓有些人覺得作者在掉書袋,客觀上來說,如果比拉-馬塔斯沒有書袋,這本書也就無從寫就,但這並不是這篇文章要關注的內容。此外,既然比拉-馬塔斯說這本書沒有中心主旨,本文也就不好違背作者意願,像學生做試卷似的去分析中心主旨了,而只是從表面來看看,這本書到底寫的是什麼。
無疑,寫的是患有巴託比病症的作家們。如果把這些作家的名字列出來,其光輝程度絕不比近十年的諾獎作家群暗淡絲毫:羅伯特·瓦爾澤、胡安·魯爾福、塞林格、蘭波、卡夫卡、維根斯坦、梅爾維爾、德·昆西、王爾德、馬拉美……事實上,這些偉大的名字背後都有傑作豎立,幾乎不受時間之河流的侵蝕。然而,他們在某個人生階段(或長或短),陷入了「寫作之不可能」的泥淖,也就是說,階段性地患上巴託比病症,箇中原因各有不同。有人是覺得自己太過渺小,對文學的畏懼讓他/她無法下筆;有人是因為拒絕苦思,不想再耗費心神;有人是因為早早自殺;有人是因為覺得「藝術只不過是胡說八道」;有人是因為更高靈魂的追尋;有人是因為自己已經不朽,無需再寫……
比拉-馬塔斯就這樣收集並向我們展示了「不寫」的萬花筒,展示了作家與書籍(寫作)之間的一種特殊關係,也是人與書之間關係中極為特殊的一種。畢竟我們從作家口中最常聽到的,是「我為什麼寫作」。就像不寫的原因一樣,寫作的原因千奇百怪。尋求真理、表達情感、獲得拯救、有寫作天賦、寫作外無事可做、吃飽飯、避免自殺……這些理由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表現作家和寫作之間不可分割的關聯,還可以給正在準備開始寫作的人以契機和鼓勵,但也許,在對「不寫」的思考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和寫作之間更為複雜、指向更為深遠的糾葛,獲得對人世更清晰的辨認:文字是否足以表現這個世界,名譽與榮耀是否是荒謬的,如何實現對更為高尚的靈魂的追尋,以及沉默的力量到底是什麼。最後這個問題可用加繆評論尚福這位「絕望中的聖徒」時所說的話作答:「他的態度是如此極端而激烈,驅使他走向永不妥協的反抗之路,而最終,走向永遠的沉默。」沉默有時是「不妥協」,正如魯爾福、蘭波這樣的巴託比作家。說到這裡,有個問題似乎不可避免——那些不斷出版的無聊書籍,是怎麼回事?
撰文/新京報記者 張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