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歷來有儒道互補的人文精神。儒家的剛勁勇猛積極進取,讓知識分子們多以功業為貴,他們如杜甫般心懷「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夢想,渴望能做出一番於國於民有益的大事業。但中國封建社會的結構又往往讓知識分子們茫然無措,一旦失勢失意,人生則如狼奔豕突般進退失據。
於是,倡導心靈寧靜悠遊林泉、清心寡欲無為自守的道家哲學,成了知識分子們心靈的後花園。他們有的甘老林泉悠遊歲月,聽清風枕白雲;有的遊走於朝堂與山林之間,一半是官員,一半是隱士,在「朝隱」與「林隱」之間進退裕如。
儒家太累,佛家太苦。道家很好地發揮了調節知識分子心靈的作用。
老子的思想側重於治國,莊子的思想則是治心的良藥。在中國文化史上,特別是唐宋以來「貶謫文化」史上的那些遷客騷人,大多從莊子處找到了自我安慰的良藥——凡是選擇了莊子的齊物逍遙人生哲學的人,大多堅強樂觀,曠達地面對世俗風波和多災多難的人生,縱然人在荒蠻異鄉,也能把他鄉活成故鄉,從而優遊自在,活出生命的精彩。
白居易被貶到江州黃蘆苦竹之間,從開始的「江州司馬青衫溼」,到樂天知命的香山居士,莊子對他的心靈轉變起到了重要作用。白居易在《讀莊子》中寫道:
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
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
莊子有一顆深邃曠達澄明的內心。在莊子看來,人生本來自於虛空的烏有之鄉,人生也必將回歸到那空無寧靜的大道之境。因此,貧窮富貴、是非榮辱、成功失敗本無區別,區別在於一顆悟與不悟的內心。認識到這一點,人生就能超越世俗的煩惱,哀樂不入於心,不受凡塵之情的困擾。正是在莊子的指引下,曾經悲戚於潯陽江頭的白居易,一生不至於被悲傷所籠罩。
白居易的鐵桿兄弟元稹曾貴為宰相,但在仕途上也風波屢起,在被貶謫的生涯中,他聰明地選擇了莊子,因為「學取莊周淚莫多」,終於走出了人生的困境。
連一向排斥佛老的鐵漢韓愈,對莊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順世精神也頗為認同。莊子 「安之若命」的自我解脫自我順應的精神,是他「夕貶潮陽路八千」之後的心靈安慰劑。
柳宗元不學莊子,終日清冷憂鬱地「獨釣寒江雪」,鬱結之情無從排解,抑鬱半生英年早逝。
宋朝婉約派之宗秦觀,在多年的貶謫生涯中,終日「飛紅萬點愁如海」,竟然比老師蘇東坡早死,讓蘇東坡悲傷地不能自已。
秦觀的師兄黃庭堅曾寫詩說,「莊生亦有言,外物不可必」,顯然受到莊子齊萬物齊榮辱思想的影響,雖然未能像蘇東坡一樣將艱難困苦活成詩與遠方,但他能於貴州的荒山野嶺之中淡泊自守,顯然是拜莊子所賜。
古代知識分子受惠於莊子多矣!
從對生命自覺自醒的魏晉名士,到唐宋貶謫事件中的遷客騷人,中國知識分子大多以莊子為知音。而如果讓莊子選擇一個最為知己的人的話,非蘇東坡莫屬!
蘇東坡幾乎是北宋官場中最倒黴的人。從「烏臺詩案」到「元佑黨碑」,幾十年政治生涯中,他被一貶再貶,從黃州到海南,越貶越遠。但蘇東坡卻在異代知己莊子的指引下,將黑暗的日子撕出一條裂縫,讓風進來讓光進來,讓詩歌與心靈一起飛翔,在苦難中活出逍遙的境界。
蘇東坡是最懂莊子的人。
在黃州赤壁,蘇東坡用莊子的思想安慰那個悵然若失的「客」,同時也安慰自己。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蘇東坡從莊子的《逍遙遊》中讀懂了人生——人生之痛苦在於有待,而放下心中的利害,讓心自由起來,無所待的人生才能逍遙;
蘇東坡從莊子的《齊物論》中讀懂了永恆的宇宙——人生有限而宇宙永恆,唯有讓心胸超越俗世人生,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暢享大自然的永恆之美。
造物者給了清風明月,我們為何還要悲悲切切?
在莊子思想的浸染之下,蘇東坡無論身處何等絕境,他都能找到讓自己快樂的理由。
他不抱怨;他不扭曲;
他不憤懣;他不煎熬。
相反,他活得很詩意。
他有黃州的山水長江的濤聲;
他有承天寺如水的月光;
他有酒香茶韻詩朋禪友之樂;
他有自製的美酒和黃州豬肉;
他有楊貴妃都嫉妒的嶺南荔枝,
他有天涯海角的天風海浪。
只要心靈自在自足,人生何處不是故鄉?
剛到黃州時,蘇東坡也曾經茫然無措。但達觀的莊子一句「汝身非汝有」,讓蘇東坡洞徹了自我與人生。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如莊子般洞徹大道的蘇東坡,從此萬事不繫於心,他渴望將生命化作不系之舟,無為逍遙地放浪於江海之上。
人處於大道自然之中,連身體生命都並非你個人所有,人終將融入回歸於大道之中,認識到這一點,你為何還要悲傷?
莊子曾經看淡世間功名利祿與欲望紛爭,所謂的相位,不過是毛頭鷹眼中的死老鼠而已;莊子曾經看淡了人世間的相愛相殺,但人們爭來爭去不過是蠅頭微利而已。
蘇東坡在莊子的點化之下,洞徹了生活的本質,人生如夢啊!
他說,「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他說,「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他如莊子一樣夢蝶:「帶酒衝山雨,合衣睡晚晴,不知鐘鼓報天明,夢裡栩然蝴蝶,一身輕」。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蘇東坡將莊子的洞徹與冷笑,將他自適其適的精神,都寫進了《滿庭芳》中,作為自己一生追求的精神坐標: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閒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蘇東坡再次強調,造物者給了我們清風皓月、無際的苔茵、高張的雲幕,你為何還要悲傷?何不 「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忘了世俗一切煩惱吧,別再向外馳求滿足,而與造化同樂,超脫功利世界,才能超脫自我!
蘇東坡與莊子的心靈相通,讓他雖然經歷一貶再貶無盡的苦難,而始終保持了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從容。
有莊子的護體,世間當沒有什麼東西能傷害蘇東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