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春風躍欄柵。我去過的幾個省
暫且屈就在胸膛的頓咳中。
你只需記得一種聲響
那是木漿滑動水面如張顛披月色棄江山。
歷史，如水紋推送水紋。雨後竹林長出石菌。幼兒吸奶瓶。——
時間酵母讓我們漸已白髮，離愁，健忘，老年斑。
一切悲苦正如我渴望的與我漸行漸遠。
但人間不失芬芳，淚水，腹背受敵與高粱酒。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肺腑中的雷霆】
那一年夏天，我誤以為河面上暴走的遊魚
都獲得了生存的另一種絕技
當我看見遊蕩在暮晚中的炊煙
都幻化成地脈中的一條條溪水
一個老死的人，我的外婆——
在槐花落盡的季節深處，伸出一隻想要握住我的手臂
自此我確信——
這石橋邊的小鎮
確實存在著暗啞的鳥群能夠劈開我肺腑中的雷霆
【穀雨】
因為苦難，天要下雨。因為世上獨獨少了一人，瓦簷水，止於玄青。
因為橋頭無船，岸失峰塔。鸛雀與白鶴並無閒心眺望江水東去。——
因為兒女幼小清白，你需身背債務，心有退舍。
在離家最近又仿佛最遠的荒坡埯瓜點豆。
餵它情分與汗水，以時光的黃金看顧弱小風聲。
以天幕為書，大地為景。告訴它
"樹怕傷皮，人怕傷心。三月多雨如四月多疸"。
因為不死，你需在造句的痛覺神經裡養肝，闢邪，往回走。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片斷】
春日裡的椿枝上的人群
身體中的流火中的脆冰
我是我的，愛人是另一個親人
我是那個
引我向著北方的人，我就是那個引我到樹下的人
我有我的轉身和今世
我有我的，青磚堆砌的城
【空谷】
清月落在碗中。橡皮擦後的稻田哭著一路走來
對不起，除了無所依傍。除了空提竹籃
我無以呈現在你枯井的老根中，找到歸途
像懸在母親耳垂上的明鏡永不會墜落水中
只有不明之物還在盤飛，並且嘶嘶鳴叫
砸在不曾散去的白晝之燥的瓦簷中
如果雨水不是今夜的星辰遠送他鄉
我藉以眼中的舊景，抹去水龍頭上老態龍鐘的鐵
【乾薑】
研磨為粉，且為降逆
它溫中逐寒，他止痛於心腹：
就說那不可消宿的人世吧
遊弋在蛇腹下的疾徐和過往
就說那等待中的嚴寒
那尚未撲面而來的春山
也且說一說你吃下的苦
那一面由心吐出的帆.
而結果多麼顯而易見
對於湖面中的倒映出的美和老
那破鏡中的歡欣和愉悅
總是要與之對應的一些詞來加以置換
比如暖火烘乾的根莖
北風簌簌的寒霜
【何首烏】
至於我的，有折不斷的固執
你可以想像枯槁的草地之下
那些脈脈滋長的根須
你可以看見我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看不見我肉色綿軟的內心
當落日沉盤。可以看見
夕輝還給我們滂沱之老
還給我們愛的均等
還給晚夏和冬日
還給草木和牛馬
【附子】
這不能等同於父與子的框架和定義
絕對不能。
對於一個躬身暮年的老人
他的舊以及他的錯，都如他潑灑在地的烈酒
如暮晚雲煙，只剩空無和虛妄了
事實上他除了憐憫，依然還背負著父親一詞
哥哥，我們都知道，我們原諒
只是母親的手，我們的手
母親的心，我們的心
還有你妻兒的手和心
都無法將你捂熱和取回
哥哥，我們不怪任何人
直到今天
我們依然至奉願心願為的地藏菩薩
我們依然至奉簡單素樸的人間煙火
只是想到你
我們會食而無味
想起人世是苦的，你是苦的
【車過皖北和蘇北平原】
車過皖北和蘇北平原
有一座座荒山完全裸露在夕照之下
我的震撼就來自於
它們毫無修飾遮掩的石體本身
在車上，我問及汪抒——
為什麼一座山可以沒有草木和翠林
沒有松柏和流泉
甚至是飛鳥絕跡和獸跡遁逝
為何山石只是肅斂，靜觀日出月白
是的——都將以呼吸者的心跳來朝奉
並鑄就在這偌大的石砌之中
且看這餘輝如盤的車窗外，秋風沐暮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隻身披白麻的蜉蝣
【風雪記】
山坡如獸色。只差黃昏引來刀鋒以湖水為砧板。
想到富足的人活在世上
應該施以民間連翹與甘草，而非金銀和布帛。
在鄉間，幽居者閉門觀山深夜讀經。
竟然讀出一片萎頓一腔睡意一襲風雪，實在是嘲諷的寒薄。
想到我對生活的種種冒犯——
我就悔過般給永別的祖母寫信。告訴她
大地素白，像一場葬禮。
【黃花】
雨後江南是你的故鄉，霜降後的江北也是你的故鄉
四面的八方。應該體會菩薩的恩澤令祖國浩大，令時間留白
令眾生舉起了拳頭大小的小心臟，又悄悄放下
應該體會冬至麥地裡的墳頭又清冷又孤單，你不開，即非我心
【青風藤】
天高空闊，低頭剎那。只見爬滿枯藤的崖石上
有如菩薩寫下的經文啟示此生
十月不多不少，暫可歸納為肝和脾經
人群向死。林中麻雀和斑鳩又歡喜，又寂靜
【山中偶記】
1
葡萄。糖粒。瓦罐上的釉彩——
因為不能放下，炫目的白光與濃重的黑夜共同教會我們走向遺忘
2
甲午年農曆三月十五，陰天。我在河邊撿石頭
我也有晴朗的時候
比如空闊，比如清算與償還
我也有心知肚明的深深愧怍。因而潔癖般喜歡山中溪水豎立的空鳴與靜止
3
黃昏中窗戶空敞，涼意漸濃如兀自繁茂的針葉林。伏案之人給你寫信
是想告訴你關於山上雲朵，茶林裡的斑蝶。告訴你關於雨水醒悟後的車前草，四月青，草木有恩，草木皆是教誨。茵茵小徑直指山門彌陀小寺
4
每一天溪水向你譁譁流去
每天山下的馬匹都要馱來糧食
關於油鹽，關於信
5
水很藍。約等同於頭上青雲，自有風格
山梨花一點白，白一點。
僅此一白，已令深谷裡奼紫嫣紅熱烈而閒愁
6
春深。湖畔搬來油畫的信使沒有教派，沒有階級，沒有主義
此後，從前，也沒有庭院深深
羊群是意外的收穫。烏鴉是杜撰的悲喜劇
【不要懷疑自己的善意】
隔夜清霜是經不起陽光考證和攫取的。想它如此單薄，沉弱，在粼粼虛妄中耗儘自身也樂此不疲。美，有時是一種艱難。在自我的層層剝嗜中，本質生活與善意的愛，需要勇氣和決絕。
冬天果然蕭瑟。也請「不要懷疑自己的善意」。——
大概只有半身埋入泥土的人，才能有如此豁朗心境與不計回報的饋贈和給予。想想，這人世種種糾纏都將付諸由此地趕赴彼岸的貨櫃內，這一路暴雨狂奔或是清風月朗，陪在我們身邊的人，你有過怎樣的富足和匱乏。
回憶，是對死亡和消逝的無辜對抗。
像旅行者坐在車廂內觀望後撤風景，握不住的一一散去。迅疾，恍然，明亮，詞語的甬道閃動馬賽克斑光，混沌如初。清明，才是我們一直憧憬和試圖證明的。
人間煙火有賴於萬事萬物崎嶇滂沱。
頭頂灰藍。修禪的人與浮世中的人都有洞察靜好歲月的自然法門。這一季，遠山遠水照應了火爐上的垚壺霧氣蒸騰。想到飲它之人，需要怎樣對等的心氣與能量，才不愧對房屋裡如此貼切的光明與安靜。
【鄉居散記】
1
「雨停了，像做愛做了一半不做了」——
是的，給屋簷下四方凳子般牢固生活最近契的比喻，是一種能力和修為。
告訴它，你在午後河邊，剛剛與柳樹和欒木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正骨遊戲。而告訴，其實也是一場真誠的道別——
要知道，魚和熊掌天各一方，井沿與井底直來直去。
顯然，你忘卻了岸邊垂釣者是否投下迷魂的香料。而忘記本身，有時也是一項不可多得的經驗和靈感。
2
李白與梭羅知道，你在叢林復古的涼亭邊牽來馬匹飲水。此路遙迢，約等於一個夏天，一個秋天。而春天是屬於燕子的，冬天屬於松鼠和乾果。隔著時空，隔著一個又一個朝代，他們知道你繫繩於馬，馬是虛構的，可供面質的水和韁繩也是虛構的。
3
河水需要兩岸恩德般固守，柳樹需要無為春風，菖蒲需要一個蒼涼靜灣，白鷺需要一片豐澤的良田。你需要暗夜長空一記響亮驚雷。——
讓舊有積習找到至美的敵人，莫過於昏黃燈光下，針尖考古般尋找肉眼裡的刺。你的夥伴們知道你曾痴迷於川劇中一次又一次成功的變臉。而命運從不會向背對它的觀眾，拱手相送廉價卻十分搶手的入場券。
4
每一次，白晝從圓拱的夜之城堡躍身而出，它其實已經探取人類心靈深處的經驗和法典。
當每一場深秋露水從凌霄花頂端滴路草地，牛蒡在山那邊不動聲色甩出一聲響指，因為它獲得了可供藥理的漫漫時辰如刑期已盡。當然，如果你有活下去的願力和感恩四方的一片美德，你該看到蜉蝣在雨後初晴的良辰吉日悄然拂袖。飲馬人隨口念誦的一首讚美詩，並非原創。
5
而臃腫的合肥依然躺在安徽的屬性裡，揮霍完八月，繼而九月。十月正在遠山訂製自己的棺邸。小寺安靜，有木魚咚咚、咚咚——
6
靠在沙發上讀書。讀完也就讀完了。故事雖有，卻也隻字記不得。閱讀間歇，也有果敢的睡意如迷霧凝聚，仿佛閱讀已經變成催眠的搖籃曲。而醒來也就醒來。書本仍然扣在胸口，茶水涼透。起身往杯中續水，繼續換成另一本讀物捧在手中，如此反覆。
日子果然落得清閒。
——不禁要問，時間有嗎？還有人事。
7
像風吹屋脊，似有卻無，反之也是。總之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掠過心田，這種感覺漸漸地多了起來，人就變得空虛和孤單。
總之，它有青山遇水的清涼。也有青痕覆於石頭般困重。有時是秋天辣子般獨白。也如稻子垂穗般近契……。這麼多感覺其實可以換成一種經驗，兩種經驗，林林總總的經驗。這麼多經驗填充在拳頭大小的心臟裡，也就難免會變得複雜，錯愕，擁塞。你需要學會疏通，打點，清理。讓它重獲清寧，通透如鏡子。
8
有時站在窗口上抬頭望天，靠著牆根望它，在斑馬線望它，在心裡望它，在焦黃的楓葉下望它。藍天碧遠，白雲如魚。而夜晚繁星那麼多，月亮只有一枚。
9
柿子紅了。韭菜開白花。
又一年，它們在風中、雨中，在生活現場和季節深處分娩死亡的訊息和愛的甜蜜。也聽窗外野孩子們在河塘邊釣魚時歡騰和吵鬧。像喜鵲枝頭，草地螞蚱，電線桿上的麻雀。以及緋紅的石榴滿是歡顏和喜悅。他們和它們，活生生地將我突兀出來，等待判決。
這麼說，其實是自己的心變得惶惑了，浮動、游離、收不住。
落葉繾綣，陽光有俊逸的鎧甲。一路行程光影跌跌，秋天正好。
10
所有的節日都是諷刺。
作者|宇軒，生於七十年代末，安徽肥東人。鄉村醫生。魯迅文學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學員；中國文聯第六屆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研班學員。曾獲文化部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第四屆全國海洋文學一等獎。自印詩集《與藥書》、《異鄉人手記》。另有詩集《鄉居散記》、《不恨集》，隨筆集《晴天見》待出版。
小鎮的詩 | Poetry town
不要懷疑自己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