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很多地方看見這兩個詞——曖昧和隱忍。這其實是很可悲的逃避態度,就像一個想吃蛋糕的孩子,若無其事地盯著那塊蛋糕,時不時地去沾一下上面的奶油舔舔,卻不願意花錢買下來,結果是自己吃不飽,還破壞了人家一個完整的蛋糕,之於蛋糕,這孩子的態度就是曖昧的。
而之於孩子,蛋糕的態度便是隱忍,永遠的處於失語狀態,說不出你不要碰我,也說不出你帶我走。我們如此地中意這兩個詞,因為我們開始習慣不敢深愛,亦不願痛恨的生活,我們在黑暗中戴著鐐銬起舞,把身體扭動成花蕊一樣的姿勢,手腳卻被緊緊縛住,永遠無法剝開花瓣的封鎖。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一位嘴角上銜著的皂角花的波西米亞女郎像小牝馬一樣踏著奔放的步子出場,銅色的皮膚,妖冶優美的身腰,極美的嘴唇曲線,比杏仁還白的牙齒和又長又亮像烏鴉翅膀一樣閃著藍光的頭髮,加上超短的紅裙、小巧的紅皮鞋……這位美麗的姑娘帶著火紅的熱情撲面而來,她在陽光下自由的舞蹈,將所有的黑暗曖昧隱忍通通踏在腳下。她就是法國作家梅裡美創作的永遠的經典人物形象——卡門。 《卡門》題記中引用了古希臘帕拉第烏斯的詩句:「天下女人皆禍根,只有兩度討歡心。一是愛河雲雨裡,一是以死斷紅塵」。這無疑表現了作者的態度和立場:女人是禍根,是惡魔。卡門是一個普通西班牙吉普賽女郎。然而她聰明伶俐,機靈潑辣,野性十足而又嫵媚動人。 卡門沒有被作者道德化,她是野性美的化身。她不僅是西班牙人,是一個安達路西亞女人,而且首先是一個波希米亞女人。她行蹤詭秘,喜怒無定,成為難解之謎。她不擇手段,蔑視和反抗來自社會和他人的所有束縛:「寧可把整個城市燒掉,也不肯去坐一天牢……不許我做什麼偏要立刻去做。」她為走私集團刺探消息,充當耳目,以巫術和美色行騙是她慣用的手段,她活躍於城鎮、海港、山野、大道,與各色人打交道,神通廣大,男土匪們稱她為「救星」,她經常使用的武器就是她的色相,她用迷人的姿色挑逗和勾引一個又一個情人,她所做的一切都使世俗社會難以容忍。即使是對她如痴如醉的唐.何塞也稱她為「妖精」,她也稱自己是魔鬼。 然而當她真心愛上一個男子,就會用火一般的熱情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的愛,在何塞面前瘋子般地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稱對方為我的羅姆(丈夫)。卡門絕對是忠於愛情本身的,她尊重靈魂深處而非道德倫理的選擇。 這樣一個吉普賽女子,她沒有經過任何的雕飾,沒有閨中少女朱唇微啟的嫣然一笑,沒有莊嚴社交場合中的彬彬禮節,所有她能做的,便是完完整整地呈現自己的內心。穿著炫目的紅裙,手擷一枝開得正盛的花兒大膽地扔給自己的意中人,燃燒著單純的熱情,哼唱著波西米亞的小調翩然起舞。何塞的心中充斥著卡門那奔放與歡快的形象,但他卻始終無法得到自己所追求的愛——因為卡門雖是個看上去風流妖嬈的女子,可是她真正把彼此內心的吸引作為情的維繫,一旦此情不復存在,一切皆斷。卡門與唐何塞的決裂源於兩種生存意識的矛盾。這位到處飄泊的波希米亞女郎在人生放途中形成了「愛情與買賣同等重要」的生存意識。她的生命需要愛情的滋潤,但這種愛情必須拋棄任何先決條件,完全是她的主動奉獻。出於生存的需要,她還必須儘量利用她的青春美貌去賺錢,她把這叫作「埃及買賣」。她與煙廠女工打架,唐何塞在押解途中把她放跑,為此唐何塞被關了監禁。她感到欠了唐何塞的情,唐何塞出獄後,她主動把愛給了對方,舊債還清,她就與唐何塞各奔東西。有一次她與同夥走私經過城牆缺口,正好撞上在那裡站崗的唐何塞,她要求唐何塞放他們通行,唐何塞便提出條件—除非卡門答應他再一次幽會。 這種討價還價的愛使她與唐何塞在感情上出現了裂痕,她預感到狼與狗的同居不會長久。雖然此後唐何塞也入夥,成為狼群的一員,但他的狗性(世俗意識)沒有消褪。為了得到卡門,他可以幹殺人越貨的勾當,但他始終只準卡門忠於他一個人,即使是做埃及買賣,他也不能容忍。他粗暴地要求卡門結束波希米亞人的謀生方法。同他一起離開西班牙,到新世界去過正直的生活。卡門反唇相譏:「我們生來不是種白菜的材料,我們的命運是要打外族人的主意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她仍然以波希米亞人的方式行事。這種生存意識的差異是他們的感情徹底決裂。 當卡門不再愛何塞時,無論何塞怎麼哀求和威脅,她也決不改口和求饒,她說:「何塞,你的要求我無法做到。我已經不再愛你,可你還在愛我,因此你想殺我。我完全可以對你撒謊,可是……依然愛你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你有權殺掉你的羅米,但卡門永遠是自由的!」因為卡門對愛的忠直,在她的詞典裡沒有屈服,面對何塞的尖刀,她的回答仍然是「不!不!不!」然後連中兩刀,「一聲不吭地倒下了」。 顯然,卡門的節操是屬於熱情的,她這樣無拘束地成長在火紅的色彩之中,而並不褪色。她視死如歸地維護自己生命的自由和精神的獨立:即使扞衛自由與愛情不象唱一首小夜曲那麼輕鬆,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即使卡門事實上在為自己掘一個墳墓,對真愛的追問成了她身軀上的塵土,掩去了命運之重量。可是面對尖刀和死亡,她的選擇依然是真誠大膽地愛;亦勇敢坦率地不愛。 梅裡美所塑造的這一文學形象,想來也是富於創造性的——暴風雨般的戀情,只在精神與物質都極度貧乏的地方展開,因為也只有這裡,命運深處的呼喚才有價值。卡門的心,唯一的出路便是隨著靈魂飛到自由之城。她閉上了雙眼,可是她的靈魂依然在太陽下歡快起舞,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