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地區近年來不斷曝出過敏性鼻炎高發,當地人直指過敏源頭為政府防沙工程所播種的固沙植物;這種特殊「地方病」的源頭,卻並不那麼容易消除。
盛夏的陽光刺眼,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緣的陝西榆林,出城不遠便是茫茫的半荒漠化草原,整季炎熱乾燥。這裡的空氣品質長期保持在「良」以上,卻有不少人佩戴一種造型奇特、頗像「豬鼻子」的特製鼻罩行走在街頭。
榆林的鼻炎患者親歷沙蒿種植地。圖自梅林新聞網
這些人要躲避的,是被當地人稱為「榆林地方病」的過敏性鼻炎。有榆林市民向財新記者表示,在榆林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幾個得這病的」。
財新記者發現,類似的過敏性鼻炎成為「地方病」的表述並不止榆林一地。8月21日,內蒙古通遼市科爾沁區電視臺新聞中心在其公眾號「科爾沁頻道」上轉發一篇名為《內蒙古過敏性鼻炎已成地方病,罪魁禍首是誰?——來自市民的集體上訴》的文章,很快便獲得「100000+」的閱讀量。
上述文章所指的致敏源頭,乃是沙蒿——一種三北地區的本地植物。因耐旱速生、經濟易得,這種草本植物在三北地區成為防風固沙的主力軍。早在七八年前,沙蒿致病的討論已現於公共視野,並獲廣泛響應。2010年,榆林某論壇網站一篇題為《懇請相關部門徹查我市過敏性鼻炎患者逐年暴增的真相,徵集籤名中》的帖子就廣為傳播。2014年,榆林患者通過「人民網」對當地市委書記公開留言稱:「在暴露出蒿屬植物為主要過敏原之後,患者們多方奔走,請求林業、衛生、疾控等部門尋找原因,卻如石沉大海,飛播沙蒿的面積還在逐年增加,患者們的病痛被視而不見。」
前述「科爾沁頻道」發表的文章則稱,「在大面積推廣沙蒿種植之前,我市市民甚至都沒聽說過此病,上世紀90年代起,開始有少數患者出現,隨著飛播沙蒿面積的擴大,患者人數呈幾何級增長。」文章認為,林業部門選取治沙植物時的盲目草率,對與本單位無直接關係的地方病防治漠不關心,是導致過敏性鼻炎高發的主要原因。
類似的文章在網上並不少見,區別只在於主體有所不同。財新記者檢索發現,呼和浩特、鄂爾多斯、包頭等地均有因沙蒿導致過敏性鼻炎多發的網絡文章和討論。財新記者在寧夏回族自治區石嘴山市人大網查詢到的一份2017年3月提出的《關於逐漸更換防沙治沙植物—沙蒿的建議(第70號)》顯示,寧夏地區因沙蒿導致的過敏性鼻炎患者也「逐年暴增」。
事實上,榆林方面早在2014年已有官方表態要採取應對措施。而此後,鄂爾多斯林業部門則在去年9月仍發文「解惑」,表示「尚未有權威機構表明,沙蒿就是我市過敏性鼻炎和哮喘病患者真正過敏源」。
對於病因,患者和各地有關部門說法仍有不一,孰是孰非?
過敏陰影
在8月25日宣傳三北地區過敏性鼻炎病情的一場直播中,今年46歲的何彥冰頭髮觸電般炸起,壓也壓不平,他只能不時用手梳理並對鏡頭報以苦笑。這是他過敏導致的症狀之一。
何彥冰是陝西榆林人,他在1992年就患上了過敏性鼻炎。2006年,已經令他痛苦萬分的過敏性鼻炎發展成了季節性的哮喘,病情雪上加霜。每年發病這段時間,被他稱為「悲情六月,痛苦七月,黑色八月,奪命九月」。
北京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主任尹佳教授在2006年進行的一項以1096例患者為樣本的研究顯示,有47%的夏秋季花粉症患者將在9年內發展為季節性哮喘。
在微博上,何彥冰記錄下了最近一次哮喘發作的感受:「整整三個小時,不停的擤著鼻涕,眼睛、耳朵、喉嚨癢到你抓心撓肺。三桶紙巾,1200抽依舊不夠用……這是要連腦漿擤出來的節奏哇。」
何彥冰的痛苦並不缺乏感同身受者。財新記者獲得的一份《榆林市過敏性鼻炎流行病學調查報告》顯示,2014年,榆林市過敏性鼻炎現患率為21%。榆林市衛生局也在一些公告中證實,從上世紀90年代後期以來,該市過敏性鼻炎患者數量呈逐年上升趨勢。
而在榆林之外的鄂爾多斯和呼和浩特,關於當地過敏性鼻炎的討論貼每個夏天都會在貼吧大量出現,「鼻炎又犯了」是這些討論帖裡重複率最高的句子。有前來北京就醫的呼和浩特患者向財新記者表示,在他身邊「十個裡有三四個都有過敏性鼻炎。」
可資對比的是,一項由北京同仁醫院耳鼻咽喉頭頸外科中心於2015年進行的調查顯示,中國成年人的過敏性鼻炎發病率在城市地區約為7.2%,在農村地區約為6.2% 。
「身邊的鼻炎患者越來越多,發病年齡也越來越低,」何彥冰對財新記者說。身為榆林市政協委員,他幾乎年年都向政協提交重視本地過敏性鼻炎病情的提案,「我要為子孫後代爭取一個自由呼吸的權利」。
2014年,何彥冰發起成立了「榆林過敏性鼻炎自救聯盟(下稱自救聯盟)」,最多時吸引了超過500名本地過敏性鼻炎患者加入社群。隨著來自內蒙、山西的病友不斷增多,該社群也改名成了「三北過敏性鼻炎自救聯盟」。
在自救聯盟的微信群裡,分享病情和防護方法,已經成了每日的例行議程。凌晨時分的群裡也不太平,總有人突然發出信息抱怨「又被憋醒了」。
已發展為哮喘的過敏性鼻炎患者生活質量更差,窒息感如影隨形,「即使張嘴大口大口吸氣也不夠」。由於哮喘發病時不能躺臥,有群成員說自己只能「靠在床頭睡到天亮」。
此外,每年的各類哮喘藥物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在群裡,病友們熱衷於討論更實惠的藥物組合。久病成醫的資深患者指導新人用藥,新人也幾乎默認了治療過程的「長期而艱巨」。
為了避開過敏原,許多人只能選擇逃離榆林。最近的躲避點是陝西西安。群成員韋先生說,他在六年前就已舉家搬遷到西安,但是如今西安「也不大行了」。更多人受制於家庭和工作,只能在過敏反應最嚴重的時候外出躲避一段時間,「工作孩子都顧不上管了」。
元兇沙蒿?
自救聯盟的成員一致認為,是沙蒿導致了本地高發的過敏性鼻炎,「做過敏原測試都是蒿類植物過敏」。為了證明過敏性鼻炎與當地沙蒿的關係,自救聯盟曾深入榆林郊區的沙蒿地,摘下鼻罩親身測試過敏反應,結果大多數人「五分鐘就不行了」。
據財新記者查詢,當地醫院的相關研究紛紛證實了沙蒿與過敏性鼻炎之間的關係。2002年4月至10月,在當地二甲專科醫院榆林痔瘻醫院的曹綏平醫師團隊對201例變態反應性疾病患者進行了過敏原皮內試驗,結論為大籽蒿花粉在花粉過敏症患者中過敏率達到87%。
榆林神木縣醫院聯合北京協和醫院從2003年至2006年的連續觀察也確認,神木縣及周邊地區夏秋季(7—9月)的花粉量超過全年總量的80%,主要組成就是蒿屬植物花粉;夏秋季花粉症患者最主要的致敏花粉為蒿屬花粉,其中97.31%的患者罹患過敏性鼻炎,超過40%的患者出現哮喘。
榆林之外,內蒙古醫科大學附屬人民醫院變態反應科2013年公布的一項以612例花粉症患者為樣本的變應原皮膚試驗結果顯示,該地蒿屬花粉為絕對優勢氣傳花粉。呼市一項2008年到2012年花粉飄散量變化與花粉症相關分析結果也證實,蒿屬植物為呼和浩特近年來最重要致敏原。
上述研究所指「蒿屬植物」,被患者認為主要是當地常見的「沙蒿」。沙蒿屬於菊科蒿屬植物,分為多個品種。三北地區常見的有白沙蒿和黑沙蒿,後者分布最為廣泛。
沙蒿哪裡來?公開資料顯示,位於陝西榆林和內蒙鄂爾多斯之間的毛烏素沙漠,是中國治沙造林的重點工程。根據榆林市林業部門的2014年的公開回應,榆林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使用沙蒿等植物飛播造林種草,至80-90年代飛播面積不斷擴大,截至2014年,白沙蒿保存面積10多萬畝,黑沙蒿保存面積400萬畝左右。
鄂爾多斯林業局2016年也公開確認,從2000年至今,白沙蒿始終是鄂爾多斯市周邊沙漠飛播造林種子之一。截至2016年,當地白沙蒿面積約18.34萬畝,黑沙蒿面積約3797.37萬畝。
而在地理上,陝西榆林與內蒙古呼和浩特、鄂爾多斯等地處於完全鄰近的區位,榆林正位於內蒙的下風位置。同時,根據內蒙古林業廳信息,沙蒿也為內蒙赤峰市、阿拉善盟在列重要飛播植物。
「榆林遍地都是(沙蒿),沙漠裡全是,」自救聯盟中,有患者向財新記者描述榆林市的沙蒿分布景象道,「不光是郊外,就連市區,只要是沒有被綠化覆蓋的地方,沙地、院子、平房房頂都是。」
北京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主任尹佳教授向財新記者坦言:「到這個季節,八月到九月,整個內蒙古這麼長一段、黑龍江、遼寧、山西……就整個長江以北的地方,哪都是重災區。就是本地最最常見的蒿草的問題,所有這些地方的過敏都是以蒿為特徵的。」
但尹佳同時認為,三北地區的過敏性鼻炎高發問題,「跟它們當地的綠化關係不大,因為它就是這片水土植物分布的特徵」。
遺患難消
鄂爾多斯林業局在2016年9月《關於沙蒿引發鼻炎的情況說明》中曾稱,目前尚未有權威機構表明沙蒿就是該市過敏性鼻炎和哮喘患者真正過敏原。
「如果一個東西證明對人有害,主管部門還不採取措施,是不是瀆職不作為?」鼻炎自救群中有人發問道。
何彥冰表示,協會曾多次與榆林市政府對接,要求重視沙蒿引起當地過敏性鼻炎病患的問題。
針對這類訴求,榆林市林業局在2016年8月回復稱,2014年榆林全面停止飛播造林,沙蒿已經徹底退出榆林治沙造林的歷史舞臺,未來更會以針葉林和油料植物逐步替代原有沙生植物。但植被更新換代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目前沙蒿仍佔沙漠綠化的大部分面積。
據財新記者查詢,關於固沙作物的文獻當中,仍有側重論證沙蒿優勢,並建議推廣引種的。而多位學者和醫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則表示,蒿屬致敏的研究結果對林業部門選擇治沙植物品種有借鑑意義。
但蒿屬類的雜草在北方生長廣泛,部分地區各種蒿類雜草造成的影響已經足夠強大。「這種東西之所以能成為那麼重要的過敏原,就在於它太普遍了,它的生命力太頑強了,它自古就有,拔是拔不盡的,」尹佳對財新記者坦言,「況且你拔光它了,整個大草原的生態怎麼辦?」從成本和生態的角度來看,沙蒿都是不能被消滅的,「這是人類面臨的問題」。
在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記者還碰到了前來就診過敏性鼻炎的王先生一家。
王先生一家來自內蒙古呼和浩特,其中王先生已是十多年的老患者,如今兩歲多的孩子也有了過敏性鼻炎的症狀。「只有離開家才能緩減一點」。為了掛上號,全家已經在北京逗留多日。
王先生對財新記者說,呼和浩特的醫院在這個季節過敏性鼻炎病人也是人滿為患。但是地方醫院對於此類疾病的診治水平依然較低,一般只能用對症治療控制症狀,除了脫敏治療不夠成熟外,「過敏原篩查也沒有這邊全面」。
據尹佳教授介紹,除了遠離過敏原之外,脫敏療法是目前阻止過敏性鼻炎發展成過敏性哮喘的最好辦法。但是,「整個脫敏過程要持續三到五年」,價格也根據過敏原的多少水漲船高。同時,由於協和的脫敏製劑還屬特殊醫院製劑,在全國的流通程度還較低,「目前只有三百多家醫院有」。
對於許多患者來說,治療仍然充滿艱難險阻。在鼻炎自救群裡,有人就表示因為堅持不下去脫敏治療而半途而廢。
逃離仍然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八月底時,何彥冰已經「逃」到了廣州,他說,「長江一過就很好」。
有自救聯盟成員號召「九月一日,相約逃跑,目標新疆」,但很快就有人表示「新疆不行,那邊也開始犯病了」。
「到底能去哪裡?」,名為「綏德患者」的病友在自救聯盟的患者群發出疑問,配上了兩個「淚流滿面」的微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