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一副圓框眼鏡,頭髮稀疏但不至於禿,眼睛中帶著一絲溫柔,嘴角放鬆,或許還略帶笑意,一身整潔的西裝,但領帶卻是多姿多彩的,仿佛昭示他的民族身份。這是一幅馬林諾夫斯基的肖像,也是本書的封面。
馬林諾夫斯基是人類學界的傳奇,他創造了「田野調查」的方法,至今仍為人類學界所運用。他提出了功能主義的研究方法,打破了古典人類學的進化論和傳播論觀點,使人類學真正從古典時代走向現代。提及馬林諾夫斯基的傳奇程度,恐怕鮮少人類學家能匹敵。
這是一本野心勃勃的傳記,它用了64萬字的篇幅來描述馬林諾夫斯基的前半生——從出生起至帶著厚厚的一疊田野資料從澳大利亞返回英國止。這個時期是馬林諾夫斯基尚未成為人類學的一代宗師,但已經稍有萌芽的時期。
學習人類學的學生都知道馬林諾夫斯基,知道「田野調查」方法,知道「庫拉圈」,熟讀過他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文化論》以及其他經典的作品。我們仿佛對馬林諾夫斯基了如指掌,卻對他的人生經歷一無所知。
本書的一大優勢便是它的資料詳實,事無巨細地講述了馬林諾夫斯基的前半生。馬林諾夫斯基身上有許多故事,他不僅是一位傳奇的人類學家,他的私生活也頗為傳奇。
馬林諾夫斯基死後,他在特羅布裡恩群島寫的日記《一本嚴格意義上的日記》出版,引起人類學界的軒然大波。人類學家們對他在田野中所做的事感到震驚,他抱怨當地人,不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他想念所愛的女人,他閱讀許多小說……這些都不像一個合格的人類學家會幹出的事。
本書所描寫的馬林諾夫斯基是一個開宗立派的人類學家,也是一個精力旺盛的普通人。然而這本書中的馬林諾夫斯基更多的是一個普通人,而對他的學術成就卻時常一筆帶過。這是我對本書較為不滿的地方。
作者恐怕並未意識到,他所描寫的是一個學科的宗師級人物,而不是一個精力旺盛、時常喃喃自語、沉湎激烈的愛情之中不能自拔、時常幻想一場大冒險卻囿於身體的病痛而不能成行的普通人。作者鮮少談及馬林諾夫斯基的理論,如果有的話,也被繁雜的細節所淹沒。所以對於那些試圖找尋馬林諾夫斯基偉大思想背後的根源的人而言,這實在不是一本值得閱讀的書。
這大概是傳統型傳記的主要特點,資料翔實,內容豐富,對傳主的生平描述得非常詳盡。如果給一位試圖介紹馬林諾夫斯基的人,這是一份非常好的參考資料,尤其是在熟讀之後,能夠記住其中的許多細節,那麼這人便能成為「馬林諾夫斯基專家」。
只是我大概不是這一類人。我是一個速讀者,讀書的速度非常之快,並不會過分糾結書中的細節,而是嘗試理出一條主軸,在這條主軸的基礎上再添磚加瓦,使我形成完整的印象。而這樣一本細節堆砌,內容繁瑣的書,只會讓我頭疼,很難理出一條主線,寫作書評更是無從下手。
在閱讀許多傳記和非虛構文學之後,我心中對這一類作品已經有了一桿秤,而其中的標杆便是約瑟夫·弗蘭克所著的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並不是我喜愛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愛屋及烏,而是這套傳記著實有它的優秀之處。
當然這套傳記的作者約瑟夫·弗蘭克並不認為他所著的是傳記,他更在乎的是傳主的作品,而與這些作品相關的則是傳主的思想,然後從思想拓展到他的生活。這套傳記的寫作方式也是這樣的,傳主的生活只是他的作品的陪襯。
而其中描述的其他人的生活,也是為傳主的思想做鋪墊。這套傳記描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人安娜·科爾溫-克魯科夫斯卡婭的私生活,講述她閱讀了哪些書籍,創作了哪些作品,而這一些描寫實際是為講述當時社會上的虛無主義思潮。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日內瓦期間旁聽了革命者們召開的代表大會,其中有不少激進的言語。
而這一切都內化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在他後來創作的《群魔》中,虛無主義和革命者成為了其核心命題。這樣的抽絲剝繭使得讀者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來源有了清晰的認識。而作者對傳主的作品也給予了極大的關注,書中有極大篇幅都是在分析作品。尤其是最後兩卷,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重要的幾部作品都在這一時期完成,而作者也用了將近一半的篇幅對這些作品進行分析。
所以約瑟夫·弗蘭克的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成為我對傳記評價的標杆。而麥可·揚所著的《馬林諾夫斯基》卻實在很難得到較高的評價。當然這部作品肯定不是一部差的作品,資料詳實、內容豐富是它最大的優點,任何讀者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地方。
我在這裡分享幾個自己認為比較有趣的地方。馬林諾夫斯基和他的父親關係並不好,他的父親是一位民族志學者,這似乎對馬林諾夫斯基走人類學的道路有很大關係。但實際不然,馬林諾夫斯基一生所創作的許多文字中幾乎沒有提到他父親,只有在一部梳理重要民族志學者的作品中簡單地提到了父親的名字。
馬林諾夫斯基從小是缺乏父愛的,父親在他14歲時便離開了他,只有母親照顧他。馬林諾夫斯基從小酷愛閱讀文學作品,尤其喜愛與他同為波蘭出身的約瑟夫·康拉德的作品。他嚮往康拉德筆下的冒險世界,渴望成為「人類學界的康拉德」。從結果來看,馬林諾夫斯基在人類學界取得的成就要遠比康拉德在文學界取得的成就高得多。
馬林諾夫斯基熱愛冒險,但上天卻給了他一個多病的身軀。在他年輕的時候,便已患上多種病症,雙目視力下降,甚至很難閱讀。而一直在年幼的馬林諾夫斯基身邊照顧他的,是他的母親。馬林諾夫斯基一度非常依賴自己的母親,而母親也願意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在馬林諾夫斯基身上體現出非常明顯的戀母情結。
這一點馬林諾夫斯基本人也意識到了,他在後來的著作中經常用需求來解釋文化對人的功能,並時常借鑑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各種現象。這種傾向恐怕與他母親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不無關係。
而母親對他這樣照顧的另一個結果便是,馬林諾夫斯基在接下來的生活裡很難離開女人。本書只講述了馬林諾夫斯基的前半生,而這前半生裡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重要女人恐怕就不下十個,而這些女人中最讓馬林諾夫斯基魂牽夢繞的往往是有夫之婦。可以說母親對他的影響已經徹底融入了他的心靈。
儘管馬林諾夫斯基的身體一直很孱弱,但他卻始終充滿了激情。青年時代的馬林諾夫斯基正好碰上了青年時代的波蘭。「青年波蘭」運動在馬林諾夫斯基生活的地方如火如荼地進行。他也充滿了激情,並輕易地結交了許多詩人、作家、藝術家朋友。他與他們一起分享激情,高歌引吭,創作了許多的詩歌。但由於寫得太爛,他的詩歌從未發表,只能壓在箱底。
我們都知道馬林諾夫斯基對人類學的興趣來源於病床上閱讀的《金枝》,但他的文學水平太低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因素,他不能成為站在康拉德肩膀上的作家,只能成為「人類學界的康拉德」。馬林諾夫斯基缺乏文學才華,但他對文學的熱情卻不減,他的民族志《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更像一部優美的詩篇,他對文學的熱情被發揮到了人類學中。
除此之外,馬林諾夫斯基大學期間學習的科學知識也是促成他卓越的人類學研究成果的重要基礎。馬林諾夫斯基主修的是哲學,但這哲學與我們今天的大不相同,當時大學的學科分類只有哲學、法律、宗教、藝術。哲學便包含了許多自然科學,如物理、化學、生物、數學等的知識。在閒暇之餘馬林諾夫斯基海選修了文學課程。
馬林諾夫斯基用四周寫作成的物理學論文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當時的哲學博士可能只相當於我們今天的學士,他在大學所學習的時間只相當於今天的大學本科。與他同一時期的卡夫卡則獲得了法律博士學位。
但就學習質量而言,恐怕和我們今天的學士都無法相提並論。畢竟要在大學期間學習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多門課程,這放到今天任何一位大學生身上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樣的情況也只能出現在科學的蒙昧時期了。
當然後來馬林諾夫斯基又去了萊比錫的理化實驗室進修,馬林諾夫斯基對科學研究的方式進一步理解,也為他提出科學的人類學研究方法打下了基礎。馬林諾夫斯基的經歷放到今天依然有很大的意義,他的物理學知識給他帶來了實證主義方法論,也使得人類學真正成為一門實證的科學。
在後來的人類學發展中,人類學的實證主義也受到了很多質疑,以普裡查德、格爾茨為代表的人類學家主張人類學向歷史學、心理學轉向,並認為人類學是一門闡釋的學科,不求對錯,只求理解。所以人類學的研究者們應該秉持一種怎樣的態度,是科學主義的,還是人文主義的,這是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
馬林諾夫斯基於1910年來到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師從芬蘭人類學家韋斯特馬克。當時英國的人類學界群星薈萃,弗雷澤、韋斯特馬克、拉德克裡夫-布朗,以及「託雷斯海峽探險」三人組哈登、裡弗斯、塞利格曼都在英國。馬林諾夫斯基也和他們有著很多交流。
馬林諾夫斯基完成了他的論文《澳大利亞土著家庭》,對弗雷澤和韋斯特馬克關於原始社會的婚姻問題進行了回應。這篇文章使馬林諾夫斯基開始在人類學界有了名聲。但真正讓馬林諾夫斯基成為一代宗師的,是他對特羅布裡恩群島的研究。
馬林諾夫斯基於1914年來到澳大利亞,參加人類學交流會,這本該是一件簡單的事,但很快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由於馬林諾夫斯基的波蘭人身份,他遭到了澳大利亞當局的嚴查,被迫滯留澳大利亞。出於對研究的興趣,他向澳大利亞政府申請前往位於巴布亞島旁邊的特羅布林恩群島做研究。這一申請得到了澳當局的批准。
接下來的故事便是所有學習人類學的學生都知道的事。作者在本書中用了一半的篇幅來描述馬林諾夫斯基的這段經歷,其中的細節十分瑣碎,不易把握。但其主線並不圍繞著馬林諾夫斯基的研究進行,而是突出了他的生活瑣事。大概作者覺得閱讀本書的人都對馬林諾夫斯基的研究有了充分的了解。
但這也是我對本書最為不滿的地方,它將馬林諾夫斯基徹底解構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慾,甚至時常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人。我們能從這些情節中找到的對馬林諾夫斯基的研究能進一步理解的地方並不多,但我還是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細節。
進入田野之前馬林諾夫斯基首先需要和殖民者與傳教士打交道。但顯然他們對他並不友好。殖民者認為,他們好不容易讓土著人忘記自己「野蠻」的文化,轉而學習英國的「文明」的文化,馬林諾夫斯基的出現又讓他們重新憶起這些。傳教士則認為馬林諾夫斯基太過愚蠢,甚至去問土著人土豆的塊莖是朝上還是朝下的,他們稱馬林諾夫斯基為「人類愚蠢學家」。
馬林諾夫斯基後來也想通了,他決定直接進入田野,而不經過這些人的引介。他隨身帶著一本愛德華·泰勒的《人類學的筆記和詢問》,這本書列出了許多適合問原始人的問題。但這本書其實是給那些沒有人類學素養的人用的,因為古典人類學家並不自己搜集資料,而是依靠商人、傳教士、探險家幫助他們。
馬林諾夫斯基看完這本書後卻並不遵循其中的規則,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去詢問原始人。也因為這個舉動,人類學家才第一次真正進行了田野作業,獲得了第一手材料。馬林諾夫斯基踏出了非常關鍵的一步。
馬林諾夫斯基自己聲稱在田野點度過了三四年的時間,但實際上的時間要短得多,因為他經常返回澳大利亞。一部分是因為他的身體狀況,經常犯病;另一部分則是他受不了田野中那些不能溝通的原始人,必須返回文明人的交際圈,當然最重要的是找女人。1918年,馬林諾夫斯基在澳大利亞結了婚。
從他在特羅布裡恩群島的日記中揭露出來的另一個信息表明,他在田野期間閱讀了很多書,而這本傳記則直接挑明了是文學作品。其中有康拉德的作品、《名利場》、《卡拉馬佐夫兄弟》等,當然也有人類學的作品,如上面提到的《人類學的筆記和詢問》,以及《美拉尼西亞社會史》等等。
毫無疑問,文學在馬林諾夫斯基身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他曾經非常崇拜康拉德,他年少時的許多朋友都是詩人、小說家,而自己也渴望成為作家。儘管他的這一願望並未得到實現,但他卻在人類學中一展才華。《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毫無疑問是一部優美的詩篇,也是宣告人類學從此真正誕生的激情澎湃的宣言。
1920年,馬林諾夫斯基終於回到了英國,而他在原始人中獲取的這些材料也將成為他後半生人類學研究的最大助力。只是關於他後半生的故事,並不在本書的討論範圍之內。本書在馬林諾夫斯基從澳大利亞返回英國的船上時戛然而止了。
對本書的評價我已放在前面,這裡最後說兩句。閱讀傳記終歸是一件有趣的事,尤其是閱讀那些自己感興趣的人的傳記。儘管這部馬林諾夫斯基的傳記並非我所期待的那樣子,但它依然給了我很多驚喜。當把作品放置在作家的生平內時,作品就具有了新的生機。如果我重讀《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或者閱讀他的其他作品,也許會有一種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