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話(乃至蘇州話等其他主要吳語代表)在十幾二十年的急劇變化,使很多年輕人抱著一腔熱血要保護方言文化,並且用實際行動在網絡上、社交媒體上宣傳自己的家鄉話,以此來捍衛「母語」。但我發現這種以輕鬆方式傳播和發揚上海話,說得不好聽點充其量是發揚「如何說一口沒教養的上海話」,我相信 「冊那、乃(拿)伊做特(脫)、癟三、淘糨糊...」 這類江湖氣的詞無疑是吳語上海話的一部分,但絕對不應該是傳播和發揚的主流,更不應該讓人覺得方言就是髒話粗話的大薈萃,而普通話才是受教育人士的口語。你越宣揚這樣的底層言語,越是和保護方言文化的初衷背道而馳(網上傳的南京話,北京話也有這樣的情況,讓人誤解這些方言除了罵人和粗鄙就沒有別的)。當代詞典學的大趨勢是描述語言,而不是規定語言,所以口音的變化,詞彙在人群中的自然選擇,本無可厚非;強制規定該怎麼說,如何說,實則乃逆歷史潮流(連英國女王幾十年來的口音變化也逐漸與大眾接近),但如果要提供一種相對得到普通認可的口音和說話方式,我覺得還是有意義的。即使上海話(蘇州話)在一代一代之後離「吳儂軟語」越來越遠,但終究記錄了它們也曾被說得優雅過。
1)「我」的發音:ngu (聲母如「牙」和「外」),現在普遍都懶音成wu,是受普通話影響最明顯的蘇北化發音
2)上海話是蘇州話和寧波話的折衷,前期受蘇州話多一些,後來寧波話的影響多一些。這兩種口音本身沒有高低之分(祖籍浙江的會多帶寧波口音,祖籍江蘇的多帶蘇州用法),但因為在上海崛起之前,蘇白一直是江南地區最代表性的吳語,而江南地區又是明清以來全國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蘇白、京白、粵白和韻白一直是近代中國四大白話,所以帶蘇白口音和詞彙的上海話,實則相對更優雅和動聽一些。比如「這裡」,多使用「此地」,會比用「箇搭(各得)」文一些;「這個」用「迭個」,會比「箇(格)個」好一些;其他如「作興(可能)」, 「譬pi如zi(如果)」,「轉去(回去)」,「著衣裳(穿衣裳)」等等
3)副詞可以使用吳語豐富的固有詞如:邪氣、交關、頂、而不是一味使用窮心窮惡的「老」,「哈」、「蠻」
4)量詞替代所屬格助詞:比如受普通話影響說「我個(的)書」,「伊個(的)車子,儂個(的)筆」,其實可以說成「我本書,伊部車子、儂支筆」
5)虛詞「仔(之)」的用法:「我幫伊」 可以說成 「我搭之伊」, 「我吃了飯再去」可以說成「我吃之飯再去」
6) 發好入聲字:吳語入聲收尾已經簡化(不分k,p,t), 但仍然完整保留了幾乎所有入聲字,很多人上海話不道地,一個原因是受普通話影響,入聲字念成了拉長了的第四聲,而沒有那個短促的節奏感。如「立(lik)、一(yik)、落(lok)、角(kok)、樂(lok)、八、黑」等字,發音應該短促而收尾有個阻塞輔音(但不發出來)。發好入聲字,才會使得整個句子(尤其念詩詞)時候會有長長短短、平平仄仄的節奏感。
7)清濁對立:上海話(包括其他吳語)最完整保留了清濁對立(語言學稱之為陰陽,所以四個聲調加上陰陽以後,成為陰陽八聲:陰平,陽平,陰上,陽上,陰去,陽去,陰入,陽入)。試比較上海話裡的「德d」和「達dh」,「八b」和「拔bh」,「割g」和「軋gh」,前者皆為清音,後者為濁音。受普通話影響,很多人分不清濁音,是因為普通話裡只有清音,沒有濁音(普通話裡的「怕p」和「爸b」不是清濁關係,是送氣音和不送氣音的關係,普通話裡的「爸」仍是清音),拉丁語言如法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的清濁對立可以借鑑,parler中的p vs. bavarder中的b
8)「妹」和「慢」不分,「雙肩包」和「生煎包「不分,「雷」和「藍」不分,「薛」和「血」不分,「四」和「水」不分等等....這個就沒辦法了問爸爸媽媽外婆外公去…
9)連續變調:這個是比較複雜的問題。連續變調是吳語的主要特徵之一,是非吳語區的人學習吳語最難的一個地方,也是為什麼很多人沒辦法用上海話去讀書面語的原因。普通話中也有變調,但不普遍,並且有規律可循。比如「美好」,美單獨是第三聲,但在「美好」裡就是第二聲;比如「一」單獨發第一聲,但在「一旦」中是第二聲,在「一天」中是第四聲,這也是老外說漢語總是怪怪的,因為無法掌握變調。上海話(吳語)的變調則是非常普遍(廣式連續變調),形象地說,吳語在被講的時候,一句話,一個短語,只有第一個字保持原本聲調,後面的字有可能完全不按照原來的調值發音,規律非常複雜,並且廣泛存在。對於日常生活會話,因為聽得多用得多,所以變調基本上是本能掌握的。但如果遇到書面語(詩詞,文學作品,特有名詞),上海人往往每一個字分開都會讀,但就是找不到調(經常能聽到上海人說話沒辦法像香港人一樣全程方言,說到歌名、電視劇名、或者談到比較學術的話題,就會切換成普通話),主要就是自己沒法掌握規律,然後又沒有聽過實際發音,但一般如果有老人發音和歷史記錄作為參考,跟著學一遍就會掌握(如現在小朋友學習用上海話念古詩詞)。這個真的只有靠多聽多模仿.
10)正式場合適當注意尖團音:這個要求估計連我自己也做不到。但是留心的話,你會發現在一些場合講究一點是可以錦上添花的。曹可凡這兩年主持可凡傾聽大概是因為接觸了很多老上海人,所以他的口音裡有時候分尖音和團音(注意聽視頻裡他的講話)。簡單來說,就是普通話裡聲母是j,q,x的字,在吳語裡是分不同發音:如「雞」和「尖」,「死」和「線」,「新(xin)」和「心(sin)」 前者是團音(j,q,x),後者是尖音(z,c,s)。崑曲、京劇裡不分尖團是大忌,現在的老人也都還能分尖團。不過當今生活中如果很刻意說尖團,比如「心情(xin qing)」說成(sin zing)也挺做作的。讀詩詞的時候注意下就行了。
11)放慢語速,不要窮心窮惡地說….(這個基本上符合所有語言,說得快說得急就讓人覺得聒噪)
當然了,以上都只是一些參考。畢竟生活節奏那麼快,誰還有時間留意這些。而我們過去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往往就在「何必講究」中一點點消逝了....
PS: 心、新都是尖音,不是團音。你看,不查字典想當然就是不行啊!!
關於發揚上海話,還有一點補充:
很多人喜歡用普通話相近音去寫上海話,如「桑海寧」這種。其實這是在加劇上海話(吳語)的衰落。吳語(上海話)正字並不是造字,而是正確使用漢字,這些漢字是歷史上一直存在的。漢字本身並不是書寫普通話的工具,漢字的發音也不是只有普通話一個發音。中國歷史上書面語(文言文)一直是相對統一的,漢字對各地方(包括日本、朝鮮、越南)的人都是通用的,即使每個字在當地發音中不同,書面形式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使用普通話標註吳語,無疑就是自己否定了吳語的地位,否定了漢字的表意功能。不使用「本字」,而胡亂用普通話表音,會導致人為混淆含義,使上海話更不適合保存和流傳。其實很多吳語獨有的詞語,本字都是非常鮮活的,比如一點點做「一眼眼」,多麼形象和生動!粵語在正字法上做的就要好很多,如」點解「,就不會去寫什麼「頂改」, 這不僅規範了書面語,穩定了語言發展,也便於學習和發揚(單純記毫無意義的發音肯定比了解含義去記難多了,而且即使100年後廣東人念「點解」不再是「頂改」了,也不影響這個詞的保留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