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慶幸,生活在長江中下遊的小城裡,即使在黏糊糊、溼噠噠的梅雨季,依然也會有「何以解憂」的梔子花,平息心頭的那一抹煩悶和燥熱。
「越桃今已開」的初夏時光,是濃濃的鄉愁
似乎是突然之間,「無風忽鼻端」的梔子花香,就喚醒了記憶深處的影像重重。
當花店裡的花,都在有預謀地「去香化」,保留花之本色馥鬱的梔子花,就帶著復古和懷舊,來得如此濃烈而不容忽視,街頭、巷尾、地鐵口……裝滿了三五個花籃,被挽在某個恬淡的老太太的臂彎裡,「最是動人情意處」。
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宋朝的鄭會在《黃叔敏許惠水梔子》中所吟詠的:
八觚臺子淨無塵,六尺屏風一欠伸。忽憶西家水梔子,多時愁殺讀騷人。
於是,戴望舒的《雨巷》中丁香一樣的姑娘,款款而來,連同的,還有記憶中的故鄉。
猶記得,那時還是懵懂小童,突然就迎來了家中的梔子花宴,父母的好人緣在此刻得到證明,
花瓶裡、蚊帳旁、桌子上、柜子頭……全都被梔子花攻城略池。
那濃香來的不容拒絕,讓人好似夢遊在雲端,美得不真實。
我知道,這些或含苞欲放或盛開若雪的素華,都是來自家中親朋好友或陌生人最樸實的饋贈。
它們從簇簇花樹上,被飽經風霜的手摘下,然後來到我的身旁,一起的,往往還有應時的粽子、鹹鴨蛋。
所以,童年的我,在梔子花香中,品嘗到了百家的粽子和鹹淡不一的鴨蛋,它們構成了我對於故鄉、對於人情的最初記憶。
那時候,母親還在,她是一個小城默默無聞的醫生,以自己的言行履行著白衣杏林的承諾。那時候的梔子花,多是感恩和真心喜歡的回禮。
梔子與稚子的異曲同妙,香中有蟲跡
但我總覺得,梔子花還是開在枝頭,才是正得時宜。
金朝的李龏所寫的《梔子花》最是如此:
小樹深叢絢綠華,闢邪香冷玉無暇。薰風只是能奇絕,疑是經春大雪花。
古人認為,梔子花香纏綿誘人、令人心旌搖曳,不宜湊近聞嗅,恐有細微香蟲鑽入鼻孔……我不知道香蟲為何物,但我確實不曾見過沒被蟲爬過的梔子花。不管,拿回來的梔子花在水裡泡多久,也依然難道有蟲的噩運。
大概,花香不僅是人之所愛,也為天地萬物所鍾。
這被稱為「幽棲居士」的梔子,為何會讓還是稚子的我,雖仰慕但親近不來的感覺。大概是源於「梔子」和「稚子」本質上的相似。
一者,凡事不可完美,梔子有顏有香,卻偏偏有蟲,稚子一片赤誠,卻少不經事;
二者,自號幽棲居士的宋才女朱淑真,就曾拿梔子花自比,其有詩言曰:
一根曾寄小峰巒,詹葡香清水影寒。玉質自然無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
這份顧影自憐、暗自神傷的心境,到也頗能表白,幼年時生為獨生子女的孤寂,以及被父母所忽略的成長疼痛吧。
這份惺惺相惜,正好借明代李禎《梔子畫眉圖》來述說一二:
薝蔔初開雪亞枝,枝頭好鳥立成痴。少年京兆風流處,似汝花間對語時。
梔子花的貴重與「同心」之喻,才是風流本意
雖然,梔子花在今天,早已是「出沒尋常百姓家」,但最為本土花卉,它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
在有文字記載的,梔子最早是出現在西漢司馬遷的《史記·貨殖列傳》中,
「千畝卮茜,其人與千戶侯等。」
有比較才知貴重,梔子花便是如此。
甚至,第一個為梔子賦詩而作的乃是出自帝王筆下,梁簡文帝的《詠梔子花》如今讀來依然詩畫兩成趣:
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疑為霜裹葉,復類雪封枝。日斜光隱見,風還影合離。
梔子的「梔」,在西漢時通「卮」——古代的一種酒器,梔子果實因為形狀與「卮」有幾分相像,遂得名。
李時珍《本草綱目》中曾為此果釋義曰:「巵,酒器也。巵子象之,故名。今俗加木作梔。」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解釋「梔」為:「木實可染,從木卮聲」是為證明。
《太平廣記》中記載:「梔子,諸花少六出者,唯梔子花六出。陶真白言,梔子剪花六出,刻房七道,其花香甚,相傳即西域薝蔔花也。」
因此,梔子花又帶了幾分禪意,據說,佛祖當日「拈花微笑」的典故中,那所拈之花就是梔子。無怪,元代程棨之稱梔子花為「花中禪客」。杜子美也有詩云:「與身色有用,與道氣相和。」
不論是花中禪客,還是梔子同心,無非是人內心的映射而已。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切,梔子最關人。
是梁徐悱之妻劉三娘的愛情表白,大概是素顏、純潔、芬芳的大朵梔子,十分適合表明心跡。
直到,趙彥端《清平樂·席上贈人》中一句「與我同心梔子,報君百結丁香。」橫空出世,就成為宋詞絕唱,算是給「梔子同心」定了調,山盟海誓的愛情、執子之手的袍澤之情,從此就有了一枝冰清玉潔的梔子花作為象徵。
當然,梔子花, 還是那個梔子花,再多的隱喻,都是隨著人心而轉移。
因此,我最愛的還是唐代張祜的這一首《信州水亭》
南簷架短廊,沙路白茫茫。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
不需要太親近,也不需要太刻意,只需要遠遠的聞見梔子花香,知道是初夏時節、人生時光,帶點淺淺的回憶,和對未來淡淡的期待,就是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