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亞當·尤因的太平洋日記》裡,我是被作者詩意的文字所震撼的。從第二部分開始,我就開始讀不進故事了,也許是作者把他對小說的所有才華都傾注到了第一部分,再加上,故事情節發展本身並非是靠緊湊地懸念所主導,所以我越讀越出戲,越讀越沒有興趣,甚至幾次想要放下這本書,換一本新的去讀……但看看這樣一本由那麼多紙和油墨製作成的書,想像著作家耗費腦汁地構思一個又一個情節,寫下一個又一個字,甚至還有無數的反覆、改寫甚至刪除,我還是偏執地一次次拿起了它,強迫自己讀下去,讀完。於是,隨著日子的不斷流逝與不斷來到,手邊的那麼一本半個手厚的書就奇蹟般地一點點變薄,那種肉眼可見的閱讀變化所帶來的成就感甚至超過了閱讀本身。
小說《雲圖》的6段故事被分成了11個部分,採取「12345654321」的形式對稱分布。有兩條線索貫穿,一個是明線:彗星的胎記;一個是暗線:上一個故事中的人,或者物,或者事會出現在下一個故事中,但作用稍弱。整個小說讀下來,重新回望,無論是「1850年亞當·尤因救黑奴」、「1931年西德海姆眾叛親離寫下雲圖六重奏」、「1973年記者路易莎·雷調查核輻射」、還是「2012年蒂莫西·卡文迪什逃亡老人院」、「2144年人造人星美-451的反抗」、「大陷落之後的第106個冬天扎克裡的信仰危機以及對外族的反抗」,兩條主旨漸漸從冗長的文字海洋裡浮出水面——一個是關於人性和群體的:奴役與覺醒,壓迫與反抗,弱肉強食與反弱肉強食,都源於人性的固有基因,奴役和壓迫會一直存在,儘管面目時有不同,而覺醒與反抗更是不朽永存,珍貴且閃光。一個是關於個人意志和信仰的:唯有不斷清醒和不斷自救,才能在紛紛擾擾渾渾噩噩中獲得真正的改變和拯救。
電影相較於小說則賦予了《雲圖》新的意義。也許是電影屬於視聽藝術的原因,它與小說採取了不同的展現方法,各個故事不分先後、齊頭並進,營造出了不同時代同時發生的平行時空的感覺。電影加大了暗線的作用,讓上一個故事中的人,或者物,或者事成為下一個故事發生發展的重要的曲折緣起或逶迤濫觴。在以上提到的兩個線索之外,電影又加入了第三個線索:跨越時代的相似相近的面孔——善人與惡人,常在時代之間轉換身份,這不得不讓人想到一個詞——輪迴,或前世今生。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跨越世紀的時間長度,生生死死,流轉輪迴,人還是那個人(面孔),但環境早已換了人間,人的所思所想所憶更是猶如系統重裝,你是你,但你也早已不是你。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從電影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雖然一代一代擠滿了前赴後繼的人們,但上演的戲碼,卻鮮有不同,依然是奴役與覺醒,壓迫與反抗,弱肉強食與反弱肉強食,依然是唯有不斷清醒和不斷自救,才能改變和拯救。
理解到這裡,這彗星的胎記所寓意的就不難明了了。彗星本來就是長途跋涉攜帶了各種元素和可能的使者,所到之處都潛藏著生機盎然的可能。它行過漫長的時空,帶著閃亮的光芒划過天際,為亙古的物質世界帶來生命的光輝。它像是稀有珍貴而又生命力強大的種子,穿越孤獨的旅程,在所需之處播種,在所播之處重生,在重生之處必是平凡英雄的誕生之軀。儘管它孤獨、儘管它微小、儘管它看上去已被熄滅,但它卻可以以必然的可能悄然點燃時代的火焰,包括在敵人的腦海裡。
正如電影裡的奴役者以及適應了奴役的人會極難理解地問:為什麼?為了什麼?這個世界是有秩序的!那些企圖顛覆秩序的人不會善終,這條路行不通。如果你加入他們,你會被放逐遭到唾棄甚至失去生命!而且不管你做什麼,你的努力都只不過像是無垠大海裡的一滴水。那樣做,為了什麼?
文明即便它如明珠一樣璀璨,當它遭受野蠻的摧殘而遺憾消失時,這個宇宙並不會為它流下惋惜的淚水。野蠻即便它如野獸一樣塗炭文明,佔據上峰,這個宇宙也不會扼腕嘆息痛心疾首。為了不成為宇宙中沉默的瑣事,文明的種子便如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的彗星一樣孤獨而一往無前的穿行,如覺醒而勇敢的人們一樣果決而冷靜。
身印彗星胎記的覺醒的人只是淡淡地說:沒有水滴,又哪兒來的大海……於是一滴水又一滴水,直至無垠。複製人星美-451在最後說:「看一個遊戲不僅要看一局的輸贏……不論你殺死多少人,你永遠無法殺死你的繼承者。」
綿延了幾年的等待,電影終於看完了。拖拖拉拉,書也在2020年11月末的夜裡翻過了最後一頁。雖然封皮磨損的斑駁卷缺,但我慶幸和自信我讀過了它。如釋重負,一身輕鬆,仿佛終於完成了某項使命,從此以後的一段時間,我無需再將它作為自己發呆發愣刷手機虛度時光後慚愧的壓力和鞭策了;仿佛我又站在了一個嶄新的起點,而我的面前是無數的充滿希望的選擇。捋平書頁,它終於可以離開我的牽掛重新回歸到書架上,以一種莊嚴的姿態豎立。
有一天,我還會翻開它,面對著曾經的筆記,重溫回味,也或許會尋找到新的彗星般的閃光……在這看似亙古不變的銀河系裡。
《雲圖》裡的好句子:
人人都有自己的真理。
臉上刻著種族祖先的仇恨。
如果大家誇讚你,你就無法走在屬於自己的路上。
大多數城市都是名詞,但紐約是個動詞。
為什麼一些人能夠統治另一些人,而絕大多數人像奴才和牲口一樣生老病死?答案是三位一體。首先,上帝賦予了的超凡魅力。第二,把這些魅力培育成成熟的修養,儘管人性的土壤富含才華,但一萬顆種子中只有一顆會開花——因為其他缺乏修養。第三,對於權力的意志,什麼驅使一些人不斷獲取權力而他們的大多數同胞卻在失去、誤用或躲避它?沒有「為什麼」,這是我們的本性使然,「誰」和「什麼」比「為什麼」更深刻。
太懦弱,不能成為一個武士,但是又不夠懦弱,不會躺下來像一條好狗一樣打滾。
如果你說的快樂是指無災無病,那麼就像基因學家聲稱的那樣,我和所有的複製人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一群。然而,如果快樂的意思是戰勝困難、有追求,或是擁有權力,那麼我們無疑是最悲慘的一群。我能忍受枯燥乏味,但是跟你一樣,並不享受它。
一個人所處的環境,是確定他身份的鑰匙。
人們本相信這個世界是這樣建成的,可告訴他們事情不是那樣的,那會讓他們頭頂上的天都塌下來。
野蠻人總是滿足自己當前的需要,飢餓、仇恨、獸慾驅使著他,欲望是他的主人。文明人也有同樣的需要,但他看的更遠。欲望是他的奴隸,如果他命令他的欲望「不要」,他就不會做。野蠻人和文明人的區別不是根據部落、信仰或者環境的不同決定的,而是根據身體裡跳動的心臟。
深淵不能分兩步跨過。
神聖之物是褻瀆之物絕好的隱藏處。
我們做愛乏味而笨拙,也必須即興發揮,但那是活著的感覺。
任何一個等級社會為了維護社會團結,都需要一個敵人。
一旦任何暴政被接受為「平常」,那它的成功就有了保證。
任何上層社會都有很多傷風敗俗的事,否則你想他們憑什麼保持他們的影響力?在公共領域,聲譽事最重要的,但在私人生活裡不是。
數代人歷經苦難取得的進步很可能因為一個目光短淺的總統的鋼筆或者一個自負的將軍的佩劍一揮就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