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媒藝術」研究系列
文/夏可君
水墨呢,水墨難道不也是一種靈媒?水墨僅僅是一種材質而已?並不具有什麼特別之處,與所謂的油畫啊膠片啊,甚至電子媒界物,都只是一種媒材而已?而已?如果水墨材質本身已經是一種靈媒,在中國藝術家手上,自然的水與煙墨、木紙,都必須轉換為一種靈媒,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中,一旦我們從靈媒重新討論水墨,水墨的當代性才體現出來,這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思考過的根本問題!
傳統是如何做的?這就是煙雲供養與氣質變化,一張薄薄的宣紙,尤其生宣的洇入效果更為加強後,必須激活水,墨,紙三者的自然性潛能,使之不斷地相互滲透活化。畫家必須賦予水墨筆痕以生機,尤其讓留白的丘壑與周圍的雲氣,通過不畫之畫,讓自然來為,從而激發出氣韻生動的總體韻律。山水畫不僅僅是一張繪畫,而是具有風水的養生功能,即「煙雲供養」,可以改變生命的質感!所謂的「蒼秀」之美,既蒼勁又秀麗,如此相反的生命觸感可以逆轉結合,形成生命的逆覺。那麼,進入現當代的水墨藝術呢?其問題在於:要麼走向圖像,要麼走向抽象,要麼走向觀念製作,要麼走向強制重複,要麼模擬高清或膠片模糊效果,即,一言以蔽之,都喪失了水墨藝術乃是通靈藝術的精髓!水墨媒介乃是一種需要精靈感通的材質,需要在器物上體現道術的奧妙,如同本雅明一直夢想著一直普遍感通的媒介,來克服機械複製或超現實夢境書寫的不足!
我們有幸在王非的近期作品上,看到了水墨靈媒藝術的明確顯現。比如名為《靈山的系列》作品。
山,之為山,要住有神靈才是山,如同「靈」(靈)這個字,來自於祈雨的儀式,擺上器皿樹枝來祈禱,一旦雨水顯示出來,此器皿樹枝就具有了靈性,後來才演變為與火有關。
對於來自於楚文化的王非而言,他當然知道古時楚人稱跳舞降神的巫為靈,即要把自身的生命轉換為一種靈媒。《說文》有云:靈之為靈巫也,以玉事神。因此水墨作品要具有玉質感,把平淡的水轉換為一種玉質化的通神觸感。在《離騷》中:「命靈氛為餘佔之。」具有佔卜作用的靈氛也有著通神的力量。因此,靈媒的兩種基本特性:材質的神玉感與佔卜的預示性,有待於在當代被轉換出來。
«靈山»之一 紙本水墨 2019年
在王非的作品上,水墨獲得了一種魔力,那些看似剪紙的毛邊,其實是水墨衝刷時自然留下的痕跡剪裁而成,在這個意義上,王非是一個手藝人,水墨藝術的行家首先要成為一個手藝人,有一雙巧手,手指的火焰被一種著魔與招魂的觸感所點燃。
作品上那些跳躍的火焰條狀,讓水性材料具有了火性的質變,如同枝形蠟燭,但其實是對古代祭祀「樹枝」的形態學神奇回照。當然,也還是對於漢代「香爐」形態的借用,香爐也是古代的通靈物,神仙們都騰雲駕霧而來,香爐既是焚香供神淨心之用,其煙霧繚繞無疑也是幻化之緣,因此,當我們看到王非的《靈山系列》,那些黑漆漆的多變形態,似乎還在起伏,在呼吸,在燃燒,或者在滴落,它們好似活物,是還在呼吸的生命體,裡面隱約的金色也暗示了火苗。或者,又如同枝形吊燈倒立的形態,時間在逆行生長。或者我們好像還可以看到山頂的亭子。但這些形態都僅僅是「好像」,只是一種誘導的暗示,水墨藝術之為靈媒藝術,那是一種從材質本身生發出來的「暗示」,可以激發觀看者自己的想像力,你可以隨意想像這些形態或形象在變幻中的可能形態。«靈山»之二 紙本水墨 2019年
因此,在幻視中,也許這些靈山也是佛教的須彌山。它們一個個起起伏伏,但都懸浮著,如同盆栽之物,有待於在修剪中再次生長。或者就是中國家具的形態,在几案上的那些裝飾之物似乎著魔了,它們在翹起,在雀躍。靈媒總是離不開日常生活,但靈媒的藝術讓我們一下子從日常生活進入一個神秘的靈魂世界,日常生活的形上學神秘,這是王非接續自己過去幾十年的創作,在當下最為凝練的體現。《靈山系列》也有著器物感,厚實的基座是與雕塑對話,但其實乃是一種器物堅實感的仿造,儘管還是在平面上,但卻給人以立體的錯覺,其鏤空的參差不齊也給人一種幻化生成的錯覺。
這些作品好像雙放在手邊的魔術器具,但又具有一種難以處置的怪異,它們如同面對生死的舞臺道具,讓人卜算白晝與黑夜交替的秘密,水墨的靈媒藝術發生在生死交錯的時刻,打開方生方死與方死方生的相互轉化,讓靈魂在進入地獄與非人世界的入口處徘徊,在世界死灰的餘溫中保持堅定的耐心!
«靈山»之三 紙本水墨 2020年
水墨媒介在王非手上再次成為一種當代的靈媒藝術,它具有如下幾個迷人之處:
其一,仿製與仿象:對於日常器物的貌似與假造,讓我們看到了靈媒藝術顯現時的不定型,顯示時的靈動形態,不是形式與圖像,不是概念,而是一種流動的呼吸。
其二,器形與空透:既有著器物的堅實,又有著剪紙的輕盈,在對比中展開了材質的呼吸感,餘灰的呼吸與意外的鏤空,這些形態具有了一種圖符的巫術指示性。
其三,魔力與魔幻:靈媒藝術在王非的水墨上總是會體現為一種獨有的魔術性,但又有著哀悼與祭拜的詭異結合,漆黑與玉白的熱烈私語,作品具有了鬼斧神工的魅力。
«靈山»之四 紙本水墨 2020年
在一個電子時代,電腦觸屏媒介逐步把人的感覺徹底外化,尤其通過手指簡單的觸覺,一下子把人類帶入到一個屏幕內的虛擬圖像空間,徹底喪失了人類主體的存在感與世界感,而僅僅只有圖像的泡沫繁殖。最後則缺失了自然化神秘的深度,心靈的感知與圖像的虛擬之間缺乏了關聯,靈魂的注意力徹底被無數相似的圖像所吸進,如同本雅明認為現代大都市建築的玻璃吸乾了視覺的靈暈。
靈魂需要找到自己的呼吸空間,靈媒藝術的再次出現,乃是面對數位技術吸乾了夢想的狡計,使之與更為可觸的物質打交道,激發感官的豐富性,尤其是內在靈魂的觸覺,再次進入生死相切的夢想世界,那個內在靈魂世界一旦喪失,我們就變成了物,成為沒有靈魂的物,但我們又不可能逃避這些物,我們只能再次把器物轉變為靈媒,再次成為招魂的法器。
宣紙是柔軟的,可以在翻卷中呼吸,蜿蜒出靈魂在這個世界上呼救的暗語,墨水是流動的,可以在彼此的浸染中,滴落出幽靈的遙遠嘆息,在一個生死越來越淡漠的當代世界,死亡僅僅成為一個數字而加速遺忘的時代,水墨的通靈術體現為個體的詩意銘記,只有顫慄的靈魂可以感受一個世界的荒蕪,只有祈禱的雙手可以立起不熄的火焰!
«靈山»之五 紙本水墨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