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趙佳佳
公眾印象裡，奚夢瑤人生中大概有兩個最重要的時刻。一個發生在2017年11月20日，上海維密大秀的舞臺上，她摔倒了。另一個發生在2019年5月13日，上海尚嘉購物中心內，「賭王」何鴻燊之子何猷君向她公開求婚。
一些新聞標題直接將這兩個時刻總結為：奚夢瑤，「摔入豪門」。
摔倒的那一年，她第五次站上維密秀臺。在此之前，她在那個從未給過她安全感的行業，一步步攀爬，成為中國超模「四大金剛」之一，進入世界模特MDC排行榜的Top 50，作為首位亞洲模特為高奢品牌Givenchy拍攝全球廣告大片。
那張不被她自己喜歡的高顴骨的臉上，一雙圓潤的眼睛，在顯示出進攻氣質的同時透露了點甜美，讓她一度成為CHANEL老佛爺Karl Lagerfeld的寵兒。
奚夢瑤與老佛爺Karl Lagerfeld
從獲得的關注度來看，上海維密大秀變成她模特生涯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高峰。
那個最讓超模恐懼的時刻到來，她摔倒了。不計其數的人從這裡開始認識她，此後她變成國內輿論場中最不討喜的那類人，無論做什麼都會迎來質疑與嘲諷。
摔倒的第二年，維密官方不但沒有停用奚夢瑤，還將她選為「中國天使」，讓她第六次登上維密舞臺，網友說：「轉發這個奚夢瑤，工作失誤也能升職加薪。」2019年，何猷君向她求婚，自媒體揶揄：「奚夢瑤絕對是精明的機會主義者，抓住豪門擴招的機會，一舉實現彎道超車飛上枝頭。」
這段時間，她接受採訪說，「我嫁的不是豪門，是愛情」，又引起一片唏噓。但若是剖開這個故事的本質，不知道奚夢瑤小姐是否有勇氣設想這樣一種可能性，她嫁的，可能不是豪門，也並非愛情。
豪門愛情，沒有姓名
2019年5月13日，上海尚嘉購物中心內，三層樓被清空後鋪上粉色地毯，豎立起由99999朵粉色玫瑰製成的心形拱門，「賭王」之子何猷君的求婚舞臺，被他設計成「馬裡奧拯救公主」主題的粉色城堡，像家居廣告一樣的巨幅海報從商場頂部垂掛下來。
晚上8點，求婚儀式正式開始。
何猷君求婚奚夢瑤的現場視頻
女主角奚夢瑤小姐頭戴金色皇冠，穿著粉色連衣裙和平底鞋，被四位頂著巨大粉色蘑菇頭的女孩領到舞臺前。何猷君穿著無袖背心，為她表演了一首，謝霆鋒的粵語歌曲，《活著Viva》。
隨後，何猷君換上白色西裝，單膝下跪求婚，在她答應之後，拿出LV戒指盒，取出那枚「鴿子蛋」鑽戒，這位「麻省理工史上最年輕的金融碩士」，衝著舞臺下方的母親大喊三聲「媽」，問應該把戒指戴在奚夢瑤的哪只手上。
舉辦儀式的上海尚嘉購物中心，坐落於虹橋經濟開發區，這座31層奢侈品商場的實際控制者，正是何猷君的母親，即「賭王」何鴻燊的四姨太梁安琪。
在求婚儀式之前，尚嘉中心的生意一直不溫不火。2016年，因為經營狀況堪憂，奢侈品集團LVMH將持有的50%股權出售給何鴻燊家族，由四太梁安琪實控。求婚結束後，梁安琪留下了現場布置，讓尚嘉中心以「奚夢瑤被求婚地」為名，變成了風靡一時的網紅打卡地。
求婚儀式後，何猷君一度因為「審美」太土引發群嘲，但婚事既成，五個月之後，他們的兒子何廣燊出生，奚夢瑤就這樣成為了「賭王長孫之母」。
何猷君在微博上曬出奚夢瑤產後的照片
何廣燊出生那天，由梁安琪親自為孩子剪去臍帶。晉升奶奶的梁安琪在醫院門口接受採訪時笑著說，希望奚夢瑤能生下三男三女，要是能生「一隊足球隊」，也沒有任何問題。
時年98歲的何鴻燊終於等來長孫出生。孩子父親何猷君在公布喜訊時，說何廣燊得以「繼承」何鴻燊的名字，那是「賭王」為新生兒送出的「一份獨一無二」「能夠陪伴一輩子」的禮物。那是獨屬於「長孫」的恩寵與榮光。
在最近一檔綜藝《幸福三重奏》裡，奚夢瑤和何猷君將婚後生活的細枝末節暴露在鏡頭下。那個比她小6歲的男人時常像人形掛件一樣從背後抱住她，黏在她身上。在她做飯砍下雞頭的時候，嚇得閃向一旁。在她選擇穿上緊身長褲的時候說：「寶貝，你這個褲子，是不是屁股顯得有點太明顯了？」
在他們的關係裡，何猷君是主動追求的一方，當初他在電視上看見超模奚夢瑤走秀的畫面，就認為她是「最完美的」女人。因為不願意讓奚夢瑤和別的男人約會，他專門參加了綜藝《愛的時差》，說：「不需要別人，我自己就可以給她幸福。」
後來，奚夢瑤在接受採訪時說：「我嫁的不是豪門，我嫁的是愛情，如果沒有愛情，什麼樣的豪門我都不想進去。」
但她在解釋自己為何被何猷君吸引時只是說，他是一個「愛工作的年輕人」。
「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出生在羅馬的人，我覺得他可以不工作，但是他非常努力，我就會覺得，哇這個人，還是很有自己夢想的。」
但何鴻燊去世那天，媒體曝出奚夢瑤是最晚到達醫院的親屬，她站在人群最後一排低垂著頭，穿了件土橘色的衣服。衣服的顏色讓她再一次受到非議，說她「沒帶腦子，不看場合」。
何鴻燊家族此後發出的悼文，列出家族成員的名單。「賭王」四房太太按照次序排列，分別是先室何黎婉華、遺孀藍瓊纓、三太太陳婉珍、四太太梁安琪。四房太太兒孫的名字綴在她們各自的名字下方，只有原配夫人黎婉華被冠以夫姓。
名單上最後一位是孫輩何廣燊，他的母親奚夢瑤是外姓兒媳，在名單中不曾擁有姓名。
何鴻燊家族發出的悼文
維密天使，夭折在2017年
繼續回溯，來到2017年11月20日，上海維密大秀的舞臺前。奚夢瑤正穿著「冬境傳奇」主題的秀服從臺上走過，這是上海，她的家鄉。親人和朋友為她而來，這原本是她的主場。
但在瞬息之間，高跟鞋踩住了拖曳在光滑地面上的白紗，她腳下一滑，跪摔在舞臺上。
奚夢瑤在上海維密大秀中摔倒
她花了好幾秒鐘整理頭飾，直到下一位巴西模特Gizele Oliveira走上前將她扶起，讓她先行。那是Gizele Oliveira第一次登上維密舞臺，她還未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翅膀，20秒的秀，她不得不加快步伐走完。
這場事故為奚夢瑤招來了大量指責。有人從專業角度分析，說她在摔倒前一直嘗試跟臺下的觀眾互動，沒能控制好身體節奏，犯下「低級錯誤」。對於專業模特而言，走穩臺步是立身之本。她們會在行走時緊收背部，挺胸沉肩，斂起下巴，讓全身重心維持在一條豎直的線上，每一步都要走得「如同把地板踩穿一樣穩定」。
維密秀臺上的事故並非首次發生，但在奚夢瑤之前，一些模特曾將事故處理成為載入史冊的輝煌瞬間。
2003年，維密史上的「眾神時代」，巴西超模Fernanda Tavares在走秀時，被秀服上的流蘇纏住腳，繼續走完全程，在定點時暗自發力扯斷流蘇，笑著落下一滴眼淚，被稱為「天使之淚」。2005年，俄羅斯超模Natasha Poly在維密大秀出場時，高跟鞋嵌進地板，她果斷捨棄鞋子，踮起左腳，依然把貓步走得搖曳生姿。
Natasha Poly走維密秀時鞋子掉了，堅持踮腳走完全場
但奚夢瑤摔倒後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一樣跪在地上，10秒之內都沒有站起身來，她的摔倒擋住了下一位模特的出場，憑一己之力，擾亂整場大秀的時間線。
1977年，維密還未創立以前，創始人Roy Raymond新婚不久後，走進內衣店想要為妻子挑選一件性感內衣。那個年代，內衣還只是內衣，是「滿足保護和支撐胸部的衣物」，店鋪裡內衣像雜貨商品一樣陳列，它們款式樸實，色彩平庸，無法呈現出審美上的性張力。
Roy心中從此萌生了為男士開一家精品內衣店的念頭，並很快付諸實踐，創辦了「維多利亞的秘密」。
維多利亞時期，是大英帝國的黃金時代，工業革命走向頂峰，資本主義世界的理性和禁慾卻節制著社會道德，讓掩藏在體面之下的邪惡和性慾望，變成難以啟齒的秘密。黑暗，汙濁，卻極盡神秘。
Roy將店鋪設計成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閨房，置入暗色的木頭家具，鋪上東方韻味的地毯，窗簾選擇絲綢材質，牆上貼滿內衣海報，「讓喜歡給太太或女友買內衣的男士擁有一個舒適的購物環境」。
維多利亞的秘密店面
非常不幸，維密從誕生之初，就是為了迎合男性審美而存在。內衣不再是內衣，內衣變成了工具。
從表面上看，那些自信到近乎傲慢的維密天使為女性展現出一種最美的可能性，她們的肌肉線條流暢，胸部豐滿，臀部挺翹，眼睛像貓，霧茫茫中現出妖嬈的兇光。
維密後臺御用攝影師Russell James認為，這臺大秀是難得的「女人的節日」，在這裡，身為女性是一種力量，她們慶祝作為女性的自豪，這種力量可以通過照片傳遞給所有女人，告訴她們，你也可以這樣——變得漂亮，充滿能量。
但事實上這很有可能是又一個謊言。當設計師要求天使們不能攝入碳水，要她們穿15公分的高跟鞋，穿纏腳的流蘇或是容易絆倒的白紗，就算是排練時摔到淚流滿面也得咬牙堅持，因為「他們」才是「美」的定義者，而天使沒有說不的權利。
奚夢瑤在維密摔倒第二年，維密官方宣布她成為「維密中國天使」。在收視率連續多年下滑後，維密不可能輕易放棄中國市場，他們需要用到奚夢瑤。對於男性和資本家而言，奚夢瑤就算是被群嘲到傷痕累累也沒所謂，好歹她又美又自帶流量。
維密官宣奚夢瑤成為維密中國天使
順水漂流
在維密大秀江河日下的2018年，時任首席營銷官Ed Razek在接受《Vogue》採訪時仍然表示，維密不會邀請變性人或者大碼模特，「因為這是一場夢幻秀」。
接下來的2019年，自詡為完美女性定義者的維密不得不面對敗局，當年5月，維密母公司L Brands宣布大秀停播。天使奚夢瑤的維密之路也就此中斷，消息公布的同時，她接受了何猷君的追求，從秀臺上轉身就踏入豪門，奉子成婚。
維密大秀的收視率逐年下跌，最終，維密母公司L Brands於2019年宣布大秀停播。圖片來自：Quartz
她曾講起自己模特生涯的開端，是媽媽認為她駝背，所以去給她報了模特訓練班，但她並沒有對模特群體產生認同感。她去了之後覺得，這什麼鬼？
「現在我都覺得這個行業特別作，對人的要求很高，但是每個人的工作都是不可以選擇的，每個人都是被選擇，我只是被告知你很適合做這個。」
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覺得自己長得有多漂亮，媽媽把她帶出門，人家只會講，「你女兒好高啊」。她討厭自己的高顴骨，縱然那讓她的長相變得更加咄咄逼人，更受國際時尚圈的待見，也並不能使她以此為榮。
她偏愛日本女星石原裡美那樣的長相，圓圓的臉，大眼睛。長成那樣的女孩兒更可愛些，可以更加馴順，不用裝得很凌厲。
跟朋友們相處，奚夢瑤最常聽見的誇獎是，「你性格好好」。她笑起來的時候很甜，能打破由外形帶來的高冷的刻板印象。但似乎僅此而已。沒有更多的媒體去追問她的經歷，體驗，審美，思想。關於她的報導，主題繞不開2017年維密大秀和2019年以後她的婚姻生活。
她曾把摔倒比作「生命裡一記響亮耳光」。事發後她發文說，I will pick myself up from where I fell（我會在哪兒摔倒在哪兒爬起來），但此後她頻繁地出現在綜藝節目中，在自己本行的領域中卻幾乎再也沒有掀動波瀾。
奚夢瑤社交帳號的截圖
2016年，她參加真人秀《我們來了》，許多網友攻擊她的外貌、性格和講話的方式。有天她問一同參加節目的劉嘉玲，別人不喜歡你，怎麼辦？
「她說當你把這些東西全部都take in（接受）的時候，你才會變得更強大。我當時就覺得，好痛啊，我怎麼take in啊？我就沒辦法，我怎麼接受不了？」於是在面臨命運的滑坡之時，她沒有真的重新站起來，而是接受了自己作為一個工具的事實。
別人問她，你認為獨立女性是什麼樣子的？她說：「如果你不喜歡生小孩，那你就好好工作，那沒有關係。只是說你生了小孩以後會看到以前沒有看到的東西。」人家又問，怎樣的生活會讓你覺得很好很期待？她說：「我就只會想到是，我就是陪我小孩讀書。」
歸根結底，人們的嘲諷無非來源於一種希望的破敗。
那個曾經站上國際舞臺，在老佛爺Karl Lagerfeld面前穿著CHANEL，像個精靈一樣轉圈的女孩，沒有繼續去講述「自我」的故事，而是跟大多數人一樣，最終選擇了去度過順水漂流的一生。她不是嫁了豪門，也不是嫁了愛情，她只是順應了規則，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