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迄今為止的死亡之中,切腹作為日本人的一個標籤,如同一朵燦爛之花。相比上吊、溺水等,這一自殺方式被日本人藝術化,被推崇近千年。少為人知的是,切腹在日本並不是男人的專利。
在某些場合,切腹被日本人作為一項傳統而表演的,就像中國四處流行的琴藝、漢服一樣被包裝成古老文化予以營銷。今日的網絡時代,切腹表演甚至成為直播行業攫取流量的一個超級爆款。這都隱含著這個民族的古老性格和時下情緒。
「就像一棵枯樹
我們無法從它那兒摘來鮮花
我的生命多麼悲愴
註定此生無果而終」
提到切腹,多半會想到日本武士的悲壯之死。寫下這首詩的人叫源賴政,死於公元1180年,時值77歲,因挑戰失敗受死。他作詩完畢,向西方念佛,再用短刀刺進腹部。一旁的介錯隨後砍下首級。
這一相當規範的切腹堪稱經典,引領此後近千年的日本切腹史。
如果說源賴政之死只是切腹史的一曲獨唱,數百年之後的「赤穗復仇事件」則是一部激蕩人心的超級合唱。
日本每年都會舉行「赤穗義士祭」,再現當年赤穗浪士的情形。
500多年後的1702年,47位武士為受冤主公復仇而集體切腹自殺。此事被歌舞伎演繹成《忠臣藏》流傳於世,在一些年前還被編入日本小學的語文教科書,以至日本人在每年12月14日模仿47義士的最後晚餐,一家團聚在一起吃蕎麥麵。這僅僅是宣揚愚忠宣揚復仇叫人們捨棄青春,踐踏生命去死嗎?
不是。
受匱乏的生產資源、狹小而多災的自然環境影響,「物哀」是日本人的一項重要審美理念。關乎生死,也是如此。日本一直想在國民中宣揚和滲透獨特的死生觀:人,都可以美麗地死去。生的美學是在對死的美學領悟之後。切腹,則是其中的核心。
事實上,日本切腹史上較早的記載始於女性。
715年前後的《播磨國風土記》記載,一位居住在花浪山的女人為追尋丈夫,頓生憤怒與怨恨,持刀劈腹,再身投湖沼。這塊湖沼日後就稱之為「腹劈沼」。這個沼塘的鯽魚至今沒有五臟.
日本女星志村曜子在1967年的一部電影中表演切腹。相對而言,女人切腹比男性更顯得剛烈,更震撼人心。
關於切腹最早的記載則是在中國。切腹並不是日本人的專利,有人認為它是從中國傳至日本的。
中國東周時期,衛懿公被殘殺後屍首不全,唯有肝臟還在。大臣弘演悲痛萬分,切腹自殺,將自己內臟取出,把主公肝臟納入腹中,以埋葬自己的方式安葬衛懿公。弘演納肝的事跡作為忠義典故被後世傳誦。據此,《呂氏春秋》是歷史上第一部記載切腹自殺的文獻。當時日本尚處於蠻荒時代。此後,中國《舊唐書》等均有切腹自殺的記載。
日本第一個切腹自殺的是大盜藤原義(989年),他在被捕前將腹部一字切開,用刀尖挑出內臟扔向官軍表示嘲視。日本歷史上第一切腹自殺的武士是平安時期的武士源為朝。
「打開腹部的靈魂之窗
是紅是黑
請君自公斷」
作家新渡戶稻造在其《武士道》一書中這樣寫道。他進而稱,古代解剖學相信人類的靈魂和愛情等精神存在於腹部,集中思慮、情感、勇氣和意志於一處。所以日本人是借著肚子與他人溝通,稱之為「腹藝」。而勇敢地切開腹部向人展示忠肝烈膽而死,方配上得武士的高貴。「切腹是美德、偉大、安詳的轉化力量,令人嘆為觀止。」
相比男人,女人切腹有著更複雜的含義。
所謂腹就是指處於中央部,寬廣且沒有任何東西的空間。天空沒有一絲雲彩的天氣叫晴天,「晴」的日語發音為「ハレ」,與「腹」的發音「ハラ」為同根;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凸突,叫做孕育,日語叫「ハラム」(孕む);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盤宿嬰孩,叫做胎,日語叫「ハラ」;冬天什麼也沒有的樹木,其實正孕育著春天的生命,日語叫「ハル」(_5る)。所謂「腹」就是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孕育著什麼,具有母性暗喻,意義非凡。
既然肚腹代表著神聖之地,切腹則是神聖之舉。日本的《太平記》一書,2640名自殺而死的武士中,以切腹方式自盡的就有2159人,但關於女人切腹的記載並不多。
通常而言,武士切腹主要有
三種形式:先於主君死的切腹,叫「先腹」;同時與主君死的切腹叫「供腹」;主君死後的切腹叫「追腹」。武士以此強調自己與主君關係的切腹,如殉死明治天皇的陸軍大將乃木希典,二戰中的海軍中將大西瀧治郎,陸軍大將阿南惟幾以及作家三島由紀夫。日本女性陸續出現切腹是在在明治時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許多女子為了殉夫、殉國也切腹自殺。
女性切腹所表現出的堅定意志和女性切開腹部所體現出的悲愴美感吸引了很多人,因此也出現了許多關於女性切腹的文獻、小說、繪畫和影視等作品。
在戰國時代和江戶初期,切腹多採用「十文字」,自左肋下方刺進、橫切至右下肋,再從下至上,直切一切,成為十字形,達到心臟為度。死法極為慘烈。但也不能保證百分這百立即死去,於是有人在橫切一刀後即向心窩刺進用力向下一拉形成十字。此外還有一文字、二文字等。
作為武士推崇的高貴死法,切腹者必須做到三點。一是屍體只能向前俯伏,不能向後仰面倒下,否則會被認為十分失態而遭人恥笑。二是膝蓋併攏,不能叉開,否則有失修養。三眼睛不能閉,腹部切口要乾淨利落。
為了死得漂亮,切腹者只吃少量清淡食物,如加了鹽和鹹菜等佐料的泡飯,並分4次喝兩杯酒。
剖腹後由於未必會即時死亡,剖腹自殺者為了減輕激烈的痛楚,可能會於剖腹後進行介錯,即找來助手(介錯人)在最痛苦一刻替其斬首。再後來,切腹作為武士處刑得到確立,模式固定。切腹者被稱為切腹人,另有幫其砍下頭遞交檢視官的介錯人。後者避其受極端疼痛。往往為親友或尊重他的對方武士。一般劍術高強。要一刀利落砍下頭,但不完全斬斷,讓頭和脖子仍有一絲牽連。由於這一刀要非常精確,介錯人一般是劍術高手。介錯有正副兩名,甚至三人。
也有一些切腹者會以扇子或木刀來代替切腹用的小刀,作為形式上的切腹,實際上是由介錯人下刀殺死切腹者。此種切腹方式被稱為扇子切。
對於剛烈勇猛的武士而言,玩真的才配得上武士道精神。但若遇到運氣不佳,則會痛苦萬分。比如著名的日本作家,他在1970年11月25日交付了遺作《豐饒之海》最後一部,帶領4名盾會成員在日本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將師團長綁架為人質,試圖發動軍事政變,遭遇失敗。
三島由紀夫按照日本傳統儀式切腹自殺,在額際系上寫著「七生報國」字樣的頭巾,拿起短刀往自己的腹部刺下,割出一個很大的傷口,腸子從傷口流出來。隨他同來的森田必勝用名刀「關孫六」為三島進行介錯,但連砍三次都未能砍下他的頭顱,三島由紀夫難忍痛楚,試圖咬舌自盡,第四次介錯改由劍術高強的古賀浩靖執行,終於成功。
即便受武士道精神加持,三島由紀夫在切腹時也如此痛苦萬般,可見這絕非常人可為。據醫學知識,刀具插入內臟之時,人體會感覺到劇烈疼痛。由此看見,這對於女人是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也可以說,一般的女人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
對死亡之淡定,在一位名叫宗恩的日本女人身上顯露無遺。她的丈夫是有日本茶聖之稱的千利休。70歲那年,他以切腹自盡。在切腹前,千利休安然坐於茶室裡,閉目靜聽沸水之聲,發出最後的辭世詩:白日青天怒雷走。
千利休第一回沒有插到深部,便拔出短刀,再次刺向同一部位。這回切開了腹部,取出內臟,自在地掛在茶壺的鉤子上,再回坐在榻榻米上。這一瞬間,介錯人揮刀砍下了首級。
此時,宗恩守望著千利休的最後時刻,跨過他的「血海」,用絲綢白小袖,無言地覆蓋自己的丈夫,一具沒有頭顱的遺骸。
展現在宗恩面前的場面之慘烈,無異於日本恐怖電影。不過,在現實的當今社會,能像她那樣淡然面對的人並不多了。至於敢親自切腹的女性,則是何等剛烈,令人無法想像。
就算是狠下一萬個心切腹,女性也得在動手之前綁起雙腿,以保持儀態。——死也要死得漂亮。
暴力崇拜也好,自虐也好,但其表現出來的悲壯之美,其震撼力不可小視。荷蘭學者布魯瑪把日本人的這一行為稱為「藝術化的自我虐待」。日本人在二戰末期「衝繩決戰」中集體切腹不降的表現,使得美國政府召集學者進行研究。研究成果包括《菊與刀》等名著。
深受死生觀浸潤的日本女人展現出獨特的敢死特質。在二戰末期,大量日本女人開始奔赴戰場,以各種形式為軍國主義作垂死掙扎,其中不乏敢死者,以切腹自盡者不在少數。
隨著二戰戰敗,切腹在日本掀起了一次高漲,也可稱得上是這一古老死亡藝術之死的迴光返照。之後,切腹逐漸遭到冷漠,更多的人選擇了其他自殺方式。以切腹自殺的日本女性更是少之又少。
在日本文人界,諾獎得主川端康成含煤氣管自殺,太宰治帶著女人跳水自殺了好幾次,北村透谷選擇了上吊,等等。對於這些文人來說,他們自殺的原因或許可以用太宰治的話來概括:「死亡是最美的藝術」。
但不論什麼方式,日本人樂意在文學作品中把自殺描寫的很美、很高尚,這對後世的讀者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但切腹還是逐步成為了歷史。這也使得在某些場合,它作為一項傳統文化進行表演,宣告著它久遠根深的基因。
切腹甚至出現在兩國外交之中。
另一方面,切腹又在影視作品、網絡社區湧現,日本女性切腹更是融合了死亡、女性以及中國人對日本AV產業的某些臆想,成為網絡流通的爆款,匯成可觀的收視和流量。
切腹等自殺話題長盛不衰,除去它自身的傳統之外,還有日本社會極高的自殺率。
某些地方甚至成立了「阻止自殺委員會".
每年櫻花時節,是日本人扎堆自殺的旺季.
3月通常是許多公司的人事調動月,即「跳槽季」,有些人會突然換到不熟悉或不喜歡的環境工作,有的還會面臨降職,還有些人會有失業的風險,事業上的不順利就可能成為自殺的理由。
富士山腳下有一片森林名叫青木原樹海,很美但也美的讓人窒息,因為這裡是日本著名的自殺聖地...這片林海之所以能成為自殺聖地也多是拜一部名叫《黑色樹海》的小說所賜。
在全球自殺率極高的日本,死法有千萬種,而切腹被人們崇拜為死亡藝術的皇冠。它告訴世人,除了生老病死的自然死亡之外,除了亂箭射死亂槍打死或突發天災人禍的非正常死亡之外,還有這麼一種儀式化化和藝術化的壯絕之死。
近乎宗教信仰般的集體認同中,切腹給予了日本人生死之間的「瞬間美」。至於善惡、是非的價值判斷,則陷入了虛無怪圈:哪怕是壞人,只要死得悲壯、死得漂亮,他所做的一切都可諒解。故有一個觀點,日本歷史上很少有壞人出現,很少有民族敗類的說法,比如靖國神社裡供奉的某些靈牌。在某種程度上,包括切腹在內的各種自殺,潛藏著各種詭辯、藉口和偽善。
「風吹落了盛開的櫻花
但自然之美依舊存在」
——無數日本人切腹前都曾寫下類似的優雅詩句,下一秒即對己身施以殘酷。古往今來,這些場景疊合起來,可以窺見起這個族群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