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因為謀事上海招商局遠洋輪的大哥有豐厚的薪水我才上了中學,不期風雲變幻,大哥隨輪船滯留香港,全然隔絕,終使我不得不輟學歸家。
一整個夏秋的炎熱、忙碌並人心的煩躁都過去了,更迭的時序送來了雲淡天青風涼氣爽的十月,一個個場院裡收去了散發著清香的一捆捆柴禾,鋪上一張張寬大的地笠晾曬著黃燦燦的玉米粟谷和青青黑黑的大豆,隨後又攤上了一身豔紅滿頭烏黑的芥麥,山巒上霧嵐的涼爽、池塘裡水霧的清冷都隨徐徐輕風吹拂到村人的臉上,此時他們的心裡才有了幾分寧靜、恬安和輕鬆,才有了笑聲和雛雞啼叫的和鳴,也在此時才來了敲著竹筒的餛飩挑子搖著撥浪鼓的貨郎擔兒、甩著鐵片的銅匠和那彈著三弦的算命先生,這個沉寂的小山村才變得熱鬧起來而有了些許生氣,才讓我以一個農者的心情感受一絲田園詩氣息。
我不想自己的生活裡有詩有歌,只因為不願意人生中有風有雨,只想以我的恬淡去委順命運,以一顆沉鬱的心去應付勞苦,可是,家鄉的一切終然不能滿足一個心中跳蕩著種種理想的年輕者所希求的,我的一顆心正在變得落寞。這天我在桃樹塢收割完最後一塊地的粟秸立于田埂悵望,藍天無際,夕陽隱曜,盤亙的紅砂巖丘陵無言地靜穆著,褐黃的田野斑駁雜陳地袒露著收割後的狼藉,我忽然感到家鄉的貧瘠和醜陋,它已經沒有了任何生計可讓我依戀,一時茫然惘然襲來,似乎覺得我該向它告別了。對於年輕的我,這也許便是對於苦難人生的最初感悟。
就在父母把我哺育成人,該在田間為家庭盡力的時候,我離開家鄉走了,儘管去意彷徨,終於還是走了。郎當穿了那件人字花土布長衫,挑著父親給我挑過的那個鋪蓋捲兒,來到縣城一角的韋氏宗祠而成為幹部學校的一名學員,不久便加入剿匪行列,儘管戎馬倥傯,夜闌人靜時依然獨自寫著風花雪月的日記。不過,我終於漸漸長高,臉上終於長出了密密黑黑的鬍鬚,紅色的洪爐終於將我再而鍛鑄,從此走上另一種風雨人生的漫漫旅途。
在我投筆從戎的當刻,大哥正經歷著一場碎心裂肺的大悲慟:十年寒窗,苦讀苦學,當日夜懸懸報效父母的一天終於來到時,卻身染痼疾十癆九死的肺結核,何其憂憤自怨!大哥在大學快畢業時,有名門小姐A女士仰慕大哥之才之貌之氣宇而熱戀大哥,感於A女士情深意厚,大哥報以傾心之愛兩人魚雁往來,早已永結同心。不料A女士不久便去了那個孤島,從此天各一方,對戀人只有對海峽一片洶湧,望潮起潮落,聽濤聲遠去,萬千心思難寄。去彼孤島和A女士相抱痛哭一場,還是回來最後見父母一面?孝順的大哥終於選擇了後者。
春寒料峭,大哥輾轉千裡從義烏坐了一輛獨輪車返回故裡,當依然白皙依然紅潤的他出現在門口時,父母親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便是稱病的兒子?疑惑間便已飛揚起一臉喜悅。然而,時光很快就黯淡了這美好的一瞬,幾個月過去了,從香港帶回的藥瓶兒已服而一空,身體不僅絲毫不見轉機,相反病勢危殆,竟至形銷骨立—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裡都明白不過的抬大哥出去的人的腳已經站在門口。
總是太用功才一至於此,父母親此時才深深感嘆其實用不了如此汲汲於功名,大哥自己則百倍地後悔何必做個讀書人,默默地羨慕著門前那位體魄強壯的耕田漢,可是悔悟終於已經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