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 此後通常簡稱《詞話》) 成書於 16 世紀末,首次刊行於 1618 年。 它設置在北宋時 期,以一位毫無來歷的商人西門慶為主角,在前所未 見的城市社會日常生活的全景畫卷的背景上,講述了 他從發跡變泰到自我毀滅的個人史和家庭史。無論 是就主題還是敘述方式而言,《詞話》的出現都標誌著 中國章回小說史上一個全新時代的到來。但同時我 們又看到了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現象: 這部長達百回 的裡程碑式的章回巨製,並非自成一體、獨立成篇的 作品,而是從《水滸傳》的母本中衍生而來的。尤其是 小說的開篇十回,出自《水滸傳》第 23 回至 26 回武松打虎和殺嫂復仇等情節,也由此引出了《詞話》的主角 西門慶和潘金蓮。可以說,《詞話》正是依附在《水滸 傳》之上,並以它為起點和基本素材來啟動自身敘述 的。沒有《水滸傳》,一部《金瓶梅詞話》也就根本無 從談起了。
眾所周知,《水滸傳》是章回小說中英雄傳奇敘述 的奠基之作。它源出史傳,又歷經說書傳統的洗禮, 以大於生活的傳奇人物為主角,敘述了他們個人的江 湖歷險、聚義山林和疆場徵伐,因此與朝代的興亡密 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水滸 傳》與《金瓶梅詞話》都絕少相似之處,更難以相提並論。然而問題正在於: 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劃時代的 《金瓶梅詞話》,為什麼偏偏從《水滸傳》脫胎而來? 不僅如此,在《詞話》中,《水滸傳》自始至終,如影隨 形,這一現象應該如何來描述和理解? 對於我們解讀 這部小說有什麼意義? 對於把握章回小說的特性及 其在晚明時期的歷史發展,又有怎樣的啟示? 本文試 圖從這裡著手,尋找進入《詞話》的新途徑,並探索它 在小說敘述方面的創新,以及它在小說史上所無法取 代的重要性。
虛構、置換與雙關: 從李外傳談起
《金瓶梅詞話》的開篇出自《水滸傳》的第 23 至 26 回,即以武松為主角的所謂「武十回」的開頭部分。 《水滸傳》也寫到西門慶和潘金蓮,但他們都是配角, 並很快就成了武松的刀下鬼。他們兩人的故事因此 變成了一段有頭無尾的插曲,而且以死亡的名義,打 上了一個句號。有趣兒的是,《詞話》偏偏從這裡開始 它的敘述。它顛倒了人物關係,把武松變成了一個過 渡性的線索人物,用來引介西門慶和潘金蓮。更重要 的是,它讓武松在復仇的關鍵時刻,失手誤殺了別人。 西門慶和潘金蓮奇蹟般僥倖生還,一部《詞話》才因此 成為可能。由此看來,武松失手的片刻構成了從《水 滸傳》到《金瓶梅詞話》的一個轉捩點,也提示了進入 《詞話》的必經門徑,值得認真細讀。
《金瓶梅詞話》第 9 回,寫武松狀告西門慶和潘金 蓮未果,逕自找尋西門慶廝打。西門慶正在酒樓上與 縣裡的皂隸李外傳一起飲酒,見武松現身,便情急脫 逃。武松錯失良機,遷怒李外傳,將他從前窗拋到了 街心,「跌得個半死」。武松追下樓來,「兜襠又是兩 腳,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最有意思的是在場眾人的 反應:
眾人道: 「都頭,此人不是西門慶,錯打 了他」。武二道: 「我問他,如何不說,我所以 打他。原來不經打,就死了」。……此時轟 動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街上看的人不計 其數,多說: 「西門慶不當死,不知走的那裡 去了,卻拿這個人來頂缸」。
所謂「錯打了他」,「西門慶不當死」,雖出自眾人之 口,聽上去卻如同敘述者在說話。而「拿這個人來 頂缸」,又點明了小說偷梁換柱的替換手法。《水滸 傳》中並無李外傳其人,西門慶坐在酒樓閣子的主 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生藥鋪的主管稱他是西 門慶的「一個相識」,酒保管他叫「財主」,但也只是 「一個一般的財主」。總之,他無名無姓,也無關緊 要。武松追至酒樓,當即鬥殺西門慶,跟這位財主相 識毫不相干。但《詞話》恰恰是在這個人物身上,大 做了一番手腳,不僅將他的身份確定為衙門皂隸,而 且坐實名姓,把他牽扯進武松的案子,最終替西門慶 去死。《水滸傳》寫西門慶「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 在當街心裡去了,跌得個發昏」。在《詞話》作者的 筆下,躺在那裡的不再是西門慶,而變成了他的替身 李外傳。
但是,李外傳之死對《金瓶梅詞話》有起死回生之 功: 不僅西門慶金蟬脫殼,潘金蓮也得以刀下幸還,而 武松卻因殺人獲罪,被充配孟州,打入牢城。《詞話》 由此確保了它的主人公的性命,並且暫時消除了武松 的威脅,終於如願以償地展開敘述。
不僅李外傳的情節設計別具匠心,他的名字也另 有所指。小說第 9 回解釋道:
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 傳———專一在縣在府綽攬些公事,往來聽 聲氣兒撰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 串兒; 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裡打背公, 因此縣中起了他個渾名,叫做李外傳。那 日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要 來回報西門慶知道: 武二告狀不行。一面 西門 慶 讓 他 在 酒 樓 上 飲 酒,把 五 兩 銀 子 送他。
對李外傳的這一段介紹採用了插入語的形式,粗暴地 將「且說」一句攔腰截斷。就這半句話,直到介紹完 畢,也沒補上。這種情況在小說中十分罕見,與《水滸 傳》的原文相比較,顯然留下了《詞話》作者強行介入 的痕跡,也迫使讀者中斷閱讀的連續性而給予額外的注意。那麼,我們在這裡讀到了什麼呢?
據敘述者說,李外傳不過是一個諢名,原名不詳, 想來也不重要。在《金瓶梅詞話》中,除去來自《水滸 傳》和典出史傳的人物,人名大多出自作者的杜撰,而 且正如所有的諢名,也都別有寓意。如西門慶的十兄 弟當中,吳典恩,諧音為無點恩; 卜志道,猶言不知道; 常時節,即常時借,而且有借無還; 應伯爵,即白嚼人, 兼有耍嘴皮和白吃白喝的意思; 雲離守,又作雲裡手, 言其好順走別人的東西,猶言「看不見的手」,都是絕 妙的雙關用法。白來搶,索性就是大白話,無須解 釋。花子虛,暗示此人本不存在,或不久於人世,正像 蔣竹山,即將被逐散一樣。《詞話》沉溺於從諧音詞到 拆字法等各色各樣的語言遊戲,花樣百出,樂此不疲。 無論從種類還是從數量來看,在中國的章回小說中, 都堪稱史無前例,因此也在小說史上,劃出了一道新 的分水嶺。
同樣利用了雙關諧音,李外傳這個諢名也可以有 幾個不同的讀法,或暗示這一人物的行為方式,或揭 示小說敘述的形式特徵和修辭手段: 一是「裡外傳」, 奔走於衙門內外,通風報信,也因此承擔了傳遞消息、 製造事端、聚集人物和勾連情節等小說敘述的多重 功能。事實上,傳話正是《詞話》構造日常生活敘述中 「人物場域」的關鍵手段。而這一手段在小說此後部 分中的重要性,已經通過這一人物的命名而做出了響亮的預告。二是「裡外賺」,身為衙役,他吃了原告 吃被告,上下其手,裡外通吃。西門慶的結拜兄弟往 來於衙門、行院與富家子弟之間,「專一在縣前與官吏 保債」,或「專一跟著富家子弟幫嫖貼食,在院中頑 耍」,與李外傳這樣的人物裡應外合,狼狽為奸,屬於 同一個小說世界。其三,除了諧音之外,「傳」字也可 讀成「傳記」的「傳」,因此又衍生出另外一個雙關語, 即「裡外傳」,也就是一個文體的命名,與《詞話》的自 我定義密不可分。
傳分內外,自古而然。《黃帝內傳》、《漢武內傳》 和《飛燕外傳》,皆其例也。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 中將《黃帝內傳》列在史部傳記類:
《藝文志》以書之記國政得失、人事美 惡,其大者類為雜史,其餘則屬之小說,然其 間或論一事、著一人者,附於雜史、小說皆未 安,故又為傳記類。
在前人的著錄中,內傳和外傳往往都被視為小說家 言,雖然有時也列於雜史和傳記類,但不入史部主 流。那麼,內傳與外傳的區別何在呢?為正史之外 的人物立傳,或在正史之外作傳,且廣收逸事傳聞者, 通常稱外傳。此外,古人解經也有內外傳之說,詮釋 經義者稱內傳,如《漢書·藝文志》有《韓內傳》,為韓 嬰解《詩》之作,《左傳》又稱《春秋內傳》。而博引事 例,推衍本義,則為外傳,如《韓詩外傳》或《韓外傳》。稱《國語》為外傳,亦與此同理。在更廣泛的意義 上,外傳猶言外編,與內編相對而言。
《金瓶梅詞話》中的李外傳,畢竟不等同於內外 傳,但藉助這個虛構人物,並且以「傳」為名,在小說內 部暗示了一個裡外的分野,卻別有一番寓意。其曰外 傳,正是相對《水滸傳》而言,因為李外傳這一人物是 在「外傳」的名目下被虛構出來的。只有在《詞話》 中,武松才遭遇了李外傳,但他們卻屬於不同的小說 文本: 武松來自《水滸傳》內部,是「內傳」中人,而「李 外傳」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他是一個「外傳」人 物,或者說是一部《水滸》「外編」中人。關於他的敘 述,既不見於「內傳」,也有異於「內傳」。
由此而言,儘管《水滸傳》仍多少承襲了史傳傳 統,《金瓶梅詞話》則非「外傳」或「外編」莫屬了: 首 先,李外傳這樣一個裡外串聯的衙吏形象,原本不見 經傳,微不足道,但在「外傳」或「外編」這裡,卻變得 舉足輕重,不可或缺。其次,與《水滸傳》相對照,《詞 話》一方面無事生非,杜撰了李外傳及其無可理喻的 意外死亡──一個虛構的符號,應運而生,又隨手被 抹掉; 另一方面起死回生,讓西門慶和潘金蓮得以僥 幸完成他們的故事。正是由於這一生一死和死而復 生,才成全了一部《金瓶梅詞話》。不難看出,《詞話》 專在《水滸傳》山窮水盡之處做文章。它之所以能絕 處逢生,憑仗的正是坐實鑿虛、無中生有的外傳筆法。 而李外傳恰好為《詞話》設置了這樣一個小說虛構的起點。
值得一提的是,後出的崇禎本《金瓶梅》對《金瓶 梅詞話》如此公然的虛構陳述感到不安,在「此時轟動 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後,特意寫道: 「街上議論的 人,不計其數。卻不知道西門慶不該死,倒都說是西 門慶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對崇禎本的這一改動 有不同的理解: 崇禎本旁評曰: 「脫卸得妙。」清初評者 張竹坡批曰: 「為《水滸》留地步也。」 張竹坡又在第 九回的回前評中指出:
故下文武二文字中,將李外傳替死,自是必然之法。又恐與《水滸》相左,為世俗不 知文者口實,乃於結處止用一「倒說是西門 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遂使《水滸》文字, 絕不礙手。妙絕,妙絕。
從表面上看,崇禎本承襲《詞話》而來,但又為《水滸 傳》打了一個圓場,猶言西門慶之死也「聊備一說」。 但實際上,它在跟《水滸傳》較勁兒,一口咬定西門慶 的這兩個不同結局,自有真假對錯之別。所以,張竹 坡的上述解釋並不到位。在崇禎本的敘述者看來,西 門之死出自「街上議論」,未經核實,以訛傳訛,因為眾 人都「不知道西門慶不該死」。我們從《水滸傳》中讀 到的這一說法,自然也就屬於「街談巷語,道聽途說」 的小說家言。相比之下,只有李外傳之死,才是唯一 真實可靠的說法。可見,崇禎本仍然堅守史傳的「徵 實」策略,以真理陳述為依據,並由此來確認其小說敘 述自身的權威性。
實際上,崇禎本《金瓶梅》不僅要在與《水滸傳》 的較量中佔上風,也儘可能跟《金瓶梅詞話》拉開距 離。它沿用了《詞話》中的李外傳一名,卻未解其意; 它的「徵實」陳述,與《詞話》以「外傳」自居的姿態更 是大異其趣。《詞話》通過觀眾之口說西門慶不當死, 講的是「應然」之理,而李外傳之死不過是替西門「頂 缸」的小說虛構的替換修辭而已。崇禎本把「卻拿這 個人來頂缸」這句話給刪去了,因為依照史傳敘述的 「徵實」標準來看,此說不僅畫蛇添足,而且根本就是 自作聰明,有不打自招、授人以柄之嫌。《詞話》不乏 機智的虛構設置和暗示,到了崇禎本那裡,就變成了 問題的所在,務必糾正克服而後快。崇禎本與《詞話》 本的分野,由此可見一端了。
除去利用置換修辭而有意虛構杜撰之外,《金瓶 梅詞話》還假借李外傳這一命名,暗示小說自此轉入 了由雙關語和諧音詞所組成的隱喻性的敘述世界。 它提醒讀者注意,從《水滸傳》衍生出來,而又自立其 外並與之分庭抗禮的《詞話》,是一個精密、複雜的語言建構,必須通過雙關諧音等方式來破譯它的語言密 碼,揭示它的深層寓意。這正是《金瓶梅詞話》的奧秘 之一: 它令人驚異的智性機巧,隱含在小說的整體構 思和文字象喻的細緻安排當中,因此也無法用「寫實 主義」或「現實主義」一言以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