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19年開始做的一個回憶系列,全是舊事舊人,舊時光。因為停止寫時裝良久,但偶有朋友和讀者記得,時代已不同,就寫點回憶吧,如果你鍾意看,歡迎給我留言。2020年的第一回,也是本系列的第七次:」家裡有兩個白色落地大書櫃,裝修的時候按照牆面高度定製。搬家之前,還賣掉了一些書,但一部分的時裝書沒有扔,原因是,20幾歲迷過時裝,準確來講是迷過時裝設計。因為做過雜誌編輯,讀過一些時裝書,審美和穿著打扮都受影響。除此之外,這些書有逝去的記憶,且和人事相關。
疫情期間,我有時間整理書櫃,把一些品類一致的書放到一起。我驚奇地發現,我近年幾乎沒有買過時裝書,反而有更多的設計、生活、旅行、廚藝與文學書,文學書是始終在買的,從小買到老。我感覺grateful,沒有糾結在一個孤單領域。我也貪靚,但好像早就不追trend,可能覺得今時今日的trend和我沒有太大關係——所以,old咗,有什麼關係呢?關鍵是要自己開心,要越活越開闊才對。
《潮騷》除了有catwalk,更多人生和旅行感悟。九十年代到新千年,那時候的資訊世界和現在是不同的。那時候萬事萬物都是有距離感的。日韓學歐美,港臺學日韓。我們最近可以接收到的時裝信息主要靠香港的時裝作者為我們過濾一次,再囫圇吞棗被吸取。
那時候,我常常花一、兩月等來一本港版《Milk》雜誌。稀缺物資,這樣的物資還被掌握在少數媒體人手裡,沒有自媒體的時代,時裝雜誌是Bible。黃偉文在《Milk》雜誌寫專欄,我的粵語閱讀能力有一半靠當年讀黃偉文的專欄訓練出來。後來去做廣州的一本潮流雜誌,感覺夠用。
2005年左右,白色正方形的時裝書《潮騷》是把黃偉文多年《Milk》的專欄集結出版。封面用了絨面布料,設計感極強。有時候是被黃偉文買衫的際遇吸引,除了通過當年的黃偉文知道了眾多歐美小眾時裝品牌,也被他的慧眼和敏感吸引,像是看他寫的歌詞,如濃縮版的音樂時裝書,有世態炎涼,也有戲謔與無奈。時移事往,我過了很多年再翻這本《潮騷》,文辭和心境還過得去,雖然所寫的時裝風景已經死掉了很多,但人生好像就是這樣的,重要的是經歷和過程。這些專欄妙趣橫生。記得有一次,黃偉文寫去巴黎一家時裝店搵衫,招呼他的是一位嫁到法國的香港女店員,從第一次可以以粵語問候他,到第二次見到,已經只以法文招呼他,再到第三次遇到這位女士,全然甩出的巴黎式的傲慢和白眼,黃偉文細緻又諷刺,仿佛是看盡人間。不過本來時裝變得那麼快,一季又一季,如何才能以不變應萬變。我覺得等你過了四十,慢慢就可以看開很多,但有的人始終看不開,那是執念,不評價。每個人走過的路,看過的景,都不同。
我以前還喜歡《Milk》請黃偉文在巴黎男裝周做特約編輯,帶我們領略他的男裝周心得。黃偉文眼光很獨到,有那個年代香港的風味——不復存在了。
不過,若不是當年看他在《Milk》寫年輕時候到訪安特衛普,我也不會日後在歐洲篤定要去安特衛普。過了很多年,待我正要出版那本關於香港城市文化的書,我給黃偉文留言說起這篇專欄:《那年在安特惠普》,他在微博回答說,「You are one of us !」
《生於天橋底》三冊書,小開本,pocket book,也很有設計感,簡約時尚,是2006年的驚喜。黃偉文寫得更私密,更多個人回憶,比如寫了當年川久保玲和丈夫到港,黃偉文和他們坐一桌吃飯,川久保的那些私人時刻。時裝人事更動人,因為動人,才會覺得是有品味和值得玩味的。餘音繞梁,不是赤裸裸賣貨,而是講了感悟和心得——那是成長,凝結成了人生的智慧,可以轉移到不同領域,形成恩惠的指引和規律。
順道在2006年讀了香港「天地圖書」出版的《俗》。散文集,硬要說時裝,只有一章寫紐約的和時裝有關。但通篇也有trend,美劇,靚影閃現在文辭中,也可以瞥見黃偉文的人生感悟和細微洞察。閱讀《俗》,我才知道黃偉文最愛的《欲望都市》角色是Miranda!我一直覺得時裝是larger-than-life theme,那些可以從時裝看人生和世界的作者才是最厲害的。
2018年9月,我在香港參加軒尼詩活動,和作為軒尼詩品牌摯友的Wyman聊天,我告訴Wyman,我看你的時裝和各種文字有20年不止,我說出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笑笑。我覺得,我早就不寫時裝了,寫的都是旅行、美食美酒和生活,不然也不會在軒尼詩的活動碰到Wyman,這就是人生的circle和美妙,一切是註定,幸好我不再寫時裝了!晚宴,我們坐一桌,course by course之間,Wyman坐我對面,他當日著花朵刺繡西裝,是豔,他還是那個黃偉文,騷潮又幽默,敢秀的人。我至今未買到黃偉文更早期的《Y》。他有時候真的很「八卦」,但打死也不告訴我們,被他「八卦」的明星是何人。微博禁言後的Wyman只在Instagram隻言片語,但時裝周的時候也有妙語。現在讀書的人更少了,寫時裝的人,除了要feed視頻,P圖,帶貨,還有多餘的時間閱讀嗎?二十年前的廣告人,二十年前的字,依然動人!許舜英的vision非常慧黠。
當年我在香港庫布裡克書店買到全白色兩本臺灣版圖書,拿回家根本停不下來。陷入許舜英的文字嶂幕中。像巴洛克式,劇場,華麗,澎湃,一氣呵成,那種起伏的情緒與智慧冷然的,練達的調式,讓人瞥見許舜英的宏大視野與深刻內心。
廣告人出身,又擁有極好的品味,讓她為我們帶來時裝和潮流的讀解,是帶有歷史人類學背景,但又充滿了藝境趣味的。我很懷念,在閱讀的時代,像這樣和時裝潮流有關係的圖書,沒有帶貨詞句,全是審美與個體經歷的分享,所以這樣的文本是珍貴的。許舜英像是Martin Margiela實驗室裡穿著白色實驗服的設計師,抽絲剝繭,把時裝現象和人類消費主義的那些輕曼與支離破碎都放到了顯微鏡下,為我們一一讀解,再把這些輕曼組合起來,形成了一種許舜英式的文筆風貌,讓我熱愛不已。
「COMME des GARÇONS讓你體會到『會穿衣服的女乞丐』是一個層次豐富得可以媲美德希達的美學主題。」「因為Yohji Yamamoto + Noir,當你看到一大群未受時尚文明汙染的僧侶穿著黑衣素服在畫面上向你走來,你會覺得體內有一種對糖果色漆皮包包免疫的力量。」「Martin Margiela讓一件不合身立體剪裁的炭黑線衫教會你對流行遲鈍是一件好事。」「Hussein Chalayan(土耳其與賽普勒斯裔、英國服裝設計師)把自己裝扮成灰色的阿富汗人,比其色的彈鋼琴女孩或者是墨綠色的圖書管理員。」
「詭異的刷色、突兀的輪廓、封閉的體態、陳舊的顏色……Undercover令你仿佛是在閱讀Jean Cocteau(法國詩人、小說家、劇作家、導演)的劇場一樣。」「一件簇新,光鮮,亮麗,完美的衣服,在它的背後仿佛少了某種令人不安或著魔的審美意象,以至於它無法觸動你的深層書寫/穿著欲望。」
如果不是當年閱讀了許舜英,我無法用一個準確的審美標準去衡量和寫作當年Hedi Slimane為Dior Homme帶來的曠世風韻與改革。許舜英把Hedi Slimane設計的Dior Homme定義為華麗搖滾與新古典主義的結合體,剪裁和輪廓都是美的。我覺得,他的男裝輪廓只比古希臘雕塑的男子瘦削一些。
今天已是2020,但《購物日記》裡有一句話是真的,「優雅是最cool的,只因為它絕對稀有而且瀕臨絕種。」
黎堅惠Winifred去世的時候,當地報社邀請我寫了一篇回憶的文章,名字叫做《日安,黎小姐》。
在很多場合,很多文章中,我都提到這本《時裝·時刻》以及黎堅惠筆下的香港。
很奇怪的,最近我才讀了她的第二本書《天空之鏡》。當年我沒有讀,當年覺得《天空之鏡》不是時裝書(我當年真是膚淺)?幸好也是在疫情期間仔細閱讀了《天空之鏡》,活到了四十歲,才可以讀《天空之鏡》,才讀得懂(三十歲都不一定能connect到)。幸好我move on了,我也對Numerology感興趣;幸好我時刻都在走出我的comfort zone,向人生的不同階段進發;幸好我沒有固步自封,人生原來那麼寬闊,可以做的事情,可以愛的東西那麼多!《天空之鏡》如此open,她把自己的傷口都扯開了給讀者,Winifred真是坦誠又果敢,也很愛她的讀者。在2020年,我還可以從書裡得到能量。我希望她在最後的日子,也放下了很多執念,放過了別人,也放過了自己。幸好我move on了,不在一個簡單的維度裡去過活。多維度的人生,才可以伸縮自如,而不是對周遭和旁人的意見充滿敵意。最遺憾的是2012年寫香港那本書的時候,我想把黎堅惠的訪問放到書裡,但沒有實現。最後的交流是通過她的助理Ginny在微博上回答了一些我的疑問。但也因為和甘國亮熟識,和甘生在香港聊起Winifred,Winifred也視甘生是時裝和文化潮流icon。一切都是註定,一切也都是緣分。時裝為我種下的緣分,在生命的一些階段結出果實,甘甜自知。在《香港的前後時光》一書裡,我放了和甘國亮的對談,談香港影視文化。I feel grateful,因為記錄的HK部分,大部分都死掉了。死掉之前,我記錄過,感受過,也擁抱過。
在《香港的前後時光》這本書裡,我寫香港的時裝景觀。當年,我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是想起了黎堅惠和《時裝·時刻》的:「在2006年的香港,神秘光環,比如第一次拿起Maison Martin Margiela的真衣,比利時人Martin Margiela解構了,時裝改造,移花接木,魔術手,蒼老心,一處頹幻愁思;我又久久站立在尖沙咀山本耀司的櫥窗前,為櫥窗裡的男模特身上那一身層次疊加卻簡單犀利的黑色套裝嘆服;我第一次感到川久保玲的時裝世界,是那種在破爛之中,孜孜不倦找到一個堅強自我強大內核的努力;我亦愛上擁有土耳其和賽普勒斯血統的英國設計師Hussein Chalayan的未來主義作品,銀色簡單裙身被他裁剪出一個非常硬朗的影子,先鋒,奇才,是我從時裝雜誌上讀到的他;當年的Kim Jones,他自己的男裝系列往往給我一個粗大的輪廓,但是穿上身,又有著一絲玩耍後的成熟氣質;我在銅鑼灣京士頓道的Vivienne Westwood專門店看到一種極度的破壞感覺,是相當難以歸納的憤然氣息,英國朋克心;我又愛「比利時六君子」的Ann Demeulemeester和Dries Van Noten:一個是哥特的頹廢憂傷;一個是優美得無以復加的爛漫不羈……」
《時裝·時刻》裡有一章寫甘國亮,我後來和甘生成為朋友。
更喜歡看時裝人物傳記。在這本書裡,Grace回憶了每一個時代的美,比如Azzedine Alaïa,九十年代的Helmut Lang。她徹底理解和欣賞美國當代設計中的氣派和功能性,以及簡潔感,她和美國攝影師Bruce Weber的友誼,讓她認識了美國的當代藝術和設計,這種砥礪讓我羨慕。如果你想了解Anna Wintour,也請讀那一章Grace寫的Anna。到底她們不是一類人,所以Anna可以成為一本世界頂尖時尚雜誌的總監,而Grace更適合成為一個血肉靈魂個性鮮明的時裝編輯,因為有了這兩個人,才會有如今Vogue雜誌的流光溢彩。書中有一些關於Anna的細節回憶非常有意思:比如你永遠不會比Anna早到,她總是很早就抵達了聚會的場所;有一年聖誕編輯聚會,坐定下來,餐廳中走來一位時尚女士,從包裡掏出一隻死浣熊,摔在桌上,大罵Anna是動物謀殺者(Anna喜歡穿fur),桌上咖啡濺了起來,淋到同事Charlie的領子上。女士被餐廳工作人員帶走,Anna處亂不驚,騷亂過後對著Grace和幾個同事說,「well, that certainly broke the ice a bit」,Grace和幾個同事咯咯發笑,Grace寫道「Anna with a smile, her sangfroid intact」(Anna式的沉著鎮定和完美自持);Grace說Anna最大的優點是她根本不會在乎別人對她的指責和謾罵,她不為所動——但是Grace自己太在意身旁每一個人的情緒波動,太在意那些細微起伏的讚美和不安。
讀了這部回憶錄,我才知道,Grace Coddington的第一任丈夫是Michael Chow(周英華),周英華是京劇大師周信芳的小兒子。周英華是聞名西方的豪華中餐館「Mr.Chow」的主人。自從1968年在倫敦開設首間Mr.Chow餐廳,周英華陸續在倫敦、洛杉磯和紐約開設「Mr.Chow」餐廳。後來,周英華和周天娜(Tina Chow)結婚。當年,Grace Coddington隨手讓Tina Chow穿上一件東方旗袍,為她做styling。1978年,周英華和周天娜在紐約開了一家「周氏餐館」。1989年周天娜為了李察·基爾與周英華離婚,而李察·基爾在結識了名模辛迪·克勞馥後拋棄了周天娜。也就是這一年,周天娜檢查出了愛滋病,1992年過世。據說亦舒的小說《圓舞》就是以周天娜為原形創作的。
書中附有很多Grace Coddington指導的時裝大片。讀完Grace Coddington的這部回憶錄,我被她的開放,擁抱多元,以及接受生命中的不確定和博大內心打動,也成為一種教誨。內地翻譯版本,由我喜歡的時裝作者:Echo顧晨曦翻譯,值得一讀。
劉天蘭也叫Tina。這本厚重的回憶錄還原了香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部分文化和時裝景觀。書裡珍藏著當年劉天蘭參與的《號外》雜誌造型與拍攝工作畫面。書裡呈現了多期封面,包括當年由劉天蘭指導拍攝的亦舒封面。劉天蘭回憶,這期封面,拿了家裡的Louis Vuitton地毯做拍攝背景,也是亦舒唯一的一次雜誌封面拍攝。
劉天蘭在書裡介紹了這幅亦舒唯一的雜誌封面拍攝過程;當年多虧甘國亮牽線,促成了鞏俐的《號外》雜誌封面。原來劉天蘭也算是成都人。其父劉芃如和母親楊範如,都是四川成都人。劉芃如畢業於彼時的國立四川大學外文系,之後入讀倫敦大學專攻英國文學,學貫中西,五十年代舉家移居香港。Tina家學深厚。
劉天蘭的父母都是四川成都人,五十年代移居香港,Tina坦言母親的優雅是她一生的時尚靈感源泉之一。後來因為甘國亮,我和Tina認識。Tina身上有上一代香港人的那種謙虛好學精神,她又具有藝術觸覺,有能量,能散發和感染別人。後來,Tina做了更多時尚和雜誌的造型工作。是後話了。
八十年代,Tina訪問到港的David Bowie;時代遠去,Tina如今做明星styling,開家具店。
這幾年真的較少讀時裝書。硬要和時裝扯上關係的,讀過下面三本。川久保玲這本由臺灣翻譯出版,我很喜歡,言之灼灼,日本人寫的,有靈氣。
其餘兩本是時裝人物書:《Gods and Kings》和《The Master of Us All, Balenciaga, His Workrooms, His World》。翻著手裡的這本Balenciaga,創辦者Cristóbal Balenciaga先生一定估不到,有朝一日,Balenciaga成為了一個潮牌。抱歉,我是舊人,所以不預備追趕潮流。我亦了解和看過最新設計師Demna Gvasalia的近年作品和Balenciaga的campaign,無從喜歡,it doesn't matter,不是圈中人,時尚已經和我沒有直接切膚的關係。人間廣闊,我只愛我愛的。
最近在讀的一本和時尚有關的回憶錄是街拍大師Bill Cunningham的回憶錄《Fashion Climbing:A New York Life》——正好,講的是紐約過去一些時代的沉浮暗影,好書!
我放過了時裝,但品味修行是一輩子的事。品味被延展到旅行、酒店、做人、吃喝和日常的方方面面。要學會寬容,要不斷學習,要放下自己,放過別人,也就放過了自己。允許不同的聲音存在,尊重彼此,而不是要一門心思去滅掉和自己不同的聲音。遵照自己的內心,達觀,恪守宇宙守恆的規律。這是20幾歲到如今,我的時裝體系教會我的東西,只是一點點感悟而已,因為人生漫長,要學習的太多,要扔掉的負能量也非常多,時不我待……
書櫃中還有一本蘇永康的閒書,原來他才是時裝精。文字淺顯,但也很有個人態度和經歷,閒時閱讀,剛剛好!蘇永康說,如果香港沒有Joyce Ma,也許他可以多買樓,而不買衫。書裡有當年H&M與Maison Martin Margiela推出復刻系列,在港campaign照片(老少明星:曾江、周柏豪與模特舉牌上街)。我認為很難得,一種很Margiela的感覺,存照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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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要趁好時光》(我的歐洲私旅行,2012年出版);
《香港的前後時光》(內地與港臺版,2013年出版);
《仿佛,一場告別》(和光影記憶相關的旅行,2014年出版);
《而我只想去巴黎》(巴黎城市與文化影蹤,2019年出版)。
張樸,作家,翻譯。留學北歐,曾供職於倫敦BBC中文部、美國駐華使館。全職寫作,旅行人生。熱愛巴黎、紐約、葡萄牙;喜張愛玲、唐詩宋詞、電影戲劇、MONOCLE、agnès b、Maison Martin Margiela,極簡主義與王家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