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
01:
古往今來,無論是陶淵明筆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還是現代李子柒視頻中的後花園,桃花源式的生活總是寄託了無數人的遐想與神往。在世事紛擾、燈紅酒綠的現代社會,能放下欲望去追尋嚮往的烏託邦式生活寥寥無幾,即使真有這麼幾人,恐怕在現實社會裡也會被世人當成「異類」和「瘋子」。然而就有兩位來自貴州和甘肅這樣的「瘋子」卻真實地實踐了這一願望,他們用各自的夢想為自己打造了兩座驚世駭俗的「理想城堡」,儘管,這兩座「城堡"最後走向了不同的歷史命運和結局,令人唏噓不已。
02:
2018年,英國BBC的一篇視頻報導,意外地披露了一個隱藏在貴陽郊區的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城堡——夜郎谷,它是由一位藝術家老先生隱居20年堅持修葺而成。城堡充滿奇思妙想、又古典神秘帶有濃烈的民族風情,讓人們大呼過癮。
自此,這座由石頭堆砌的「城堡」被國內外媒體爭相報導,夜郎谷一夜之間在國內火了起來,成為了國人藝術夢想與田園情懷的完美融匯之地,遊客們趨之若鶩紛至沓來,一時間夜郎谷成了網紅必打卡的場所。夜郎谷的火爆,也讓這座城堡的神秘創始人宋培倫老先生開始逐漸為人們所認識。
宋培倫1940年出生於貴州遵義湄潭縣的農村,從小就對當地神秘的夜郎古國傳說和儺戲文化充滿了好奇,這些民族圖騰與符號早早地在宋培倫的幼年記憶裡埋下了深刻的種子。
同時,宋培倫也受豐子愷等畫家影響,從小就自學漫畫創作,17歲開始陸續在各大期刊雜誌發表了大量漫畫作品。80年代宋培倫在藝術上就已經小有名氣,先後獲獎無數:
1984年漫畫《也是足球》獲中國漫畫足球「金章獎」;
1985年《木質燙刻工藝發明》獲中國國家專利;
1986年《面具·臉譜》獲第6屆布拉格國際舞美展「傳統與現代舞臺美術結合創新獎」;
1987年被授予貴州省「從工人到文學藝術家」稱號;
1987年至1992年,先後在貴陽、北京、深圳、香港等地區舉辦個人美術作品展覽。
1986年,宋培倫舉家來到貴陽,擔任貴州藝術專科學校(後改制為貴州大學藝術學院)雕塑老師。期間,他與另外兩名教師組建了雕塑工作室。客戶大多是政府單位,做一些迎合政績工程的作品。但是,沒兩年,他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1989年,他辭掉了大學教師和雕塑工作室的工作,舉家搬到了鄉下生活。
1993年,53歲的宋培倫受一家香港旅行社的邀請,去美國佛羅裡達州在該旅行社所投資建設的「錦繡中華」藝術項目中做中國民族雕塑,這份工作還提供美國綠卡。在美國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宋培倫了解到一段美國版的」愚公移山「的故事。1948年,38歲的印第安雕塑家克扎克計劃在美國南達科他州的總統山附近,以印第安人的民族英雄瘋馬為原型雕刻大型雕塑。但是很可惜,直到1982年扎克計去世,雕塑作品也沒完成。於是,他的遺孀帶著子女,前後三代人繼承遺志繼續雕塑,七八十年過去了,這件作品仍未完成。這件事讓宋培倫深受震撼。因此僅僅1年後,1994年,宋培倫放棄美國綠卡提前回國。
他打算也建一個傾注自己一生心血的作品。
1996年,56歲的宋培倫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隱居山野,在貴陽郊區花溪區武鬥篷鄉的鬥篷山,這個曾經古夜郎國的夜郎王后裔金築府所在地,重建夜郎古國。
當時的鬥篷山,一片原始森林,不通公路,兩山之間有一條河,河的對面是一片荒山。這些都很符合宋培倫對古夜郎式城堡的全部想像。於是,找好了地方以後,就此開建,宋培倫把他的要建的這座城堡定名為「夜郎谷」。夜郎谷,就此誕生。
為此,宋培倫拿出了家裡的全部積蓄30萬元,用2萬多元流轉了300畝山林,租期為50年,其餘全部投入建造城堡。
由於貴州屬於喀斯特地貌特質,漫山遍野都是石頭。因此,宋培倫就地取材,從1996年至今,20多年裡,他們用廢棄的石料、瓦片、陶罐等材料,憑著對古夜郎國的理解和想像,指導當地村民用壘豬圈的方式,一塊一塊石頭堆起來,逐步建立起了一座夢幻古堡式的石頭城。
但是,畢竟資金和人力有限,工程實在浩大,300畝山林至今也只建好了600多平米。
但是,即使只開發了這麼一塊,夜郎谷還沒成型,30萬元的建設費用很快就花完了,建造夜郎谷對宋培倫來說就是個無底洞,為了這座城堡宋培倫只得到處借錢,欠債也越來越多。
後來有人給宋培倫出了個主意,建議他一邊建設一邊把城堡出租出去,提供河谷漂流、農家樂等收費服務,來緩解建設資金方面的壓力。宋培倫聽取了這個建議,於是,夜郎谷生態園的雛形就開始形成。夜郎谷就這樣邊經營邊建設,逐漸成型。
2000年後,夜郎谷通了道路,宋培倫給自己建了一座石砌的房子,60歲的他,住進了夜郎谷,之後就沒有再搬出來。
在這裡,他過上了「瓦爾登湖式生活」。在自己建造的石屋內燒水做飯,從此過上了隱居式的生活。
宋培倫不僅把夜郎谷當做自己的住處,也讓別的藝術家來此創作生活,除了交基本的水電費之外,房子一律免費使用。在這裡住過的音樂家大概有十幾位,堯十三曾在此住過兩年,還有幾位畫家,和一些短期居住的外國藝術家。據說龔琳娜和她的丈夫當年還是在此完婚的。
半歸隱的寧靜生活,很快就被現代化城市建設的機器聲所打破。
2009年,政府出臺了花溪大學城的規劃,並同年動工。很快建設開發的挖掘機和推土機就轟隆隆地開到了夜郎谷旁邊,通往夜郎谷唯一的鄉村公路因此被阻斷,遊客無法進來,宋培倫自己也無法通行。
沒有遊客來訪就意味著園區沒有收入,在大學城開發歷時的5年時間裡,宋培倫唯一要做的,就是到處借錢,填補夜郎谷每年幾十萬的支出。5年間,宋培倫欠了300多萬元的債務。
然而,比資金更為棘手的問題也接踵而來,隨著大學城建設如火如荼的展開,貴安新區也相繼成立,夜郎谷這片土地也被納入了開發的區域。河谷兩岸,被一分為二,一邊是宋培倫所有,另一邊劃為貴州財經大學,甚至居民住宅區的一部分也佔了夜郎谷的部分地塊。夜郎谷從300畝一下子收縮至100畝左右。後來村裡的村委會換了屆,又開始對之前所籤署的合同不認可了,於是,各種矛盾紛至沓來,讓藝術家出生的宋培倫忙得焦頭爛額疲於應付卻始終得不到滿意的結果,城堡的處境離他的理想也越來越遠了。
如今,宋培倫的城堡周圍高樓林立,交通四通八達。夜郎谷儼然成了周圍高大建築群包圍的孤島。幽靜平和的世外桃源在現代化建築群下顯得既突兀又格格不入。
隨著年齡的增長,80歲高齡年事已高的宋培倫對於目前的現狀和夜郎谷的未來,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
2018年,通過BBC等國內外媒體的關注和報導,夜郎谷名聲大噪,遊客慕名而來。2018年,宋培倫依靠門票收入,還完全部外債。到2019年,夜郎谷一年的門票收入高達700萬元。
就在夜郎谷名氣和收入火爆之際,宋培倫突然做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決定,2019年12月10日,宋培倫跟貴州財經大學達成「夜郎谷藝術作品」捐贈意向,他把夜郎谷捐贈給了一牆之隔的貴州財經大學。對於城堡的捐贈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第一,不能商業化;第二,門票收入要用於夜郎谷自身的文化、創作,再發展,對外交流中。這座城堡終於保留了下來,而宋培倫也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現在的他養養狗,擼擼貓開始安享晚年,至於網上自媒體宣稱他身家億萬,宋培倫淡然一笑了之。
宋培倫的夜郎古國城堡的夢想就此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話,儘管宋培倫最終沒能實現嚮往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但好在,桃花源式的這片留存記憶算是保存下來了。
03:
與宋培倫最終保存下親手搭建的城堡相比,甘肅流浪女張素英的經歷就多少令人傷感一些了。
2019年,攝影師孟小為拍攝的一部90分鐘的紀錄片《張素英的城堡》入圍2019年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
紀錄片《張素英的城堡》講述,60歲的流浪女張素英從老家流浪到甘肅隴南市成縣的一個村子,花費四、五年時間,獨自一人徒手用廢棄的建築材料,蓋了一座城堡。
城堡計劃在2018年3月竣工。然而,2018年1月,她被送到了救助站,她的「城堡」也被有關部門以違章建築的名義被鏟車夷為平地……
這個」違建城堡「的女建造者名字叫張素英,60多歲,自稱來自位於湖北省和重慶市分界線上的新樂鄉。丈夫出車禍去世,老家還有一個女兒,她在女兒五歲時離家,一直流浪在外。大約四五年前,她坐車到了甘肅省隴南市成縣,在一個廢棄的磚瓦窯旁,閒置的土地上安了家。她一個人用從垃圾堆裡撿出來的建築廢料,混著石塊、瓦片和水泥,一點一點地徒手建造了一座像「城堡」似的房子。張素英打算在2018年3月前把房子蓋好。「等修整齊了,住到裡面。」這個城堡是張素英的夢想。
與一般的流浪漢不同,普通的流浪漢造房子只要能遮風擋雨就行,而張素英一造就是四五年,已經七八米高的房子還在不斷往上添磚加瓦,像是大戶人家造房子一樣。而且,更令人驚嘆的是,她造的房子不像普通的一層一層隔開四四方方的那種樓房,「城堡」裡面的結構曲折環繞,錯落有致,每個拐角處都用整齊捆綁好的樹枝隔開,頗有點少數民族的特色。
張素英的這個建築,跟現代建築那種鋼筋水泥的結構完全不一樣。它用的材料都是她從兩公裡外的垃圾坑裡撿回來的建築廢料,比如破碎的瓦片、空心磚和舊門板等。建築底層留了個五六十公分寬的小門進出,進門需要貓著腰才能進去。在底層掛著好多舊衣服,都是她覺得好看從別處撿回來的。她說她穿不了那麼多,不穿的就一件件地掛起來,像服裝展覽似的。她說:」衣服堆著多了,容易發黴,這樣就當是晾衣服了!「
張素英不愛說話,每次見到她,不是在弄水泥,就是往樓上搬石頭。張素英力氣很大,儘管60歲了仍然自己一個人爬高搬石頭,那一塊大石頭連小夥子都抱不動。搬好石頭後,張素英用手當標尺,比劃著把石頭壘齊。她用碎石將大石塊墊平,用磚頭把碎石塊敲緊,倒入稀泥填充縫隙,再用手把稀泥抹平,讓石塊黏在一起。和水泥、去瓦礫堆撿材料、往房子上堆石頭……張素英日復一日地重複這些步驟,下雨下雪,過年過節都不停下。
有的人命運雖如草芥,精神卻似貴族。不修房子的時候,張素英會到田裡幫村民幹活,不吭聲,給錢也不要,幹完活兒就走。」能幹又能吃苦"是當地村民對張素英普遍的評價,在村裡婦女的眼中,張素英幹活一個人能抵仨個。張素英幹活從不要錢,也從不接受別人的接濟。孟小為曾經硬給了她50元錢,她堅決不要,實在拗不過接下錢,扭頭就把錢給了附近村子裡的流浪漢。
張素英喜歡乾淨,家裡幹活之前,總會先戴上橡膠手套,系上圍裙再幹活。陽光好的時候,張素英接一盆水擱在門口的灶臺上,把頭髮洗得乾乾淨淨,幹了之後細細梳理,有時候還綁兩個麻花辮。
然而,沒想到的是,正當孟小為和幾個藝術家商量準備發起個籌款活動,把張素英送回去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2018年1月,張素英被有關部門送到了村福利院,但由於送福利院要錢,沒人給她出錢,她最後被送到了救助站。在救助站待了幾天後的張素英趁著一天扔垃圾的機會,翻過救助站的柵欄跑了。
經過一路輾轉張素英回到磚瓦窯旁自己建造城堡的地方,但是,展現在張素英眼前的不再是自己花了四、五年時間建立起來的高大的城堡,而是一片瓦力廢墟。原來,在她被送到救助站的那段時間裡,政府以清除違章建築的名義派人將這座城堡推到,並夷為了平地。
回到被鏟車推平的廢墟當天,屋內所有的東西都毀了,衣服也被一把火燒光了,望著眼前的一片瓦礫,張素英哭了一個多小時。一個村民蹲在石頭堆旁邊抽菸,望著她說道,「要啥沒啥了。」
隨後的幾天,張素英每天坐在廢墟跟前望著磚瓦窯高高的煙囪發呆。
最後,張素英決定走了,走之前她把剩下的柴米油鹽分給了村民。她用繩子把一個蛇皮袋和被褥捆在一起,往肩上一扛正式上路。有人問她打算去哪裡,她說了一句「到高處去。」說完,順著大路就走了,再也沒回來。
這部記錄片播出後,被網際網路媒體報導,引起了廣泛的討論。有的人認為「城堡」為非法建築,一無產權,二不安全,萬一出事引起人身意外,政府要是不管就是失責。而且,張素英所在的成縣一直是貧困縣。2019年2月,該縣剛剛完成了「貧困縣摘帽"。2018年1月正是成縣脫貧摘帽的關鍵衝刺階段。所以拆掉違章建築城堡是難以避免的政績民生工作。但是,也有很多人為張素英和她的城堡感到惋惜,張素英是個」天才藝術家「,她的這座「城堡」凝聚著她對於夢想和生活的期望,無論作為平民藝術還是對人生的尊重,都不應該被拆除。
但是,一切的爭論已無必要,城堡已經成為一堆廢墟,張素英也已消失,沒人知道她所謂「到高處」去,去了哪裡。
04:
兩座城堡的故事,無論是最終保留下來的,還是已經消失了的,都承載了創建者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嚮往,但是,儘管命運各有不同,但是實際上都殊途同歸,最後都受到歷史進程所左右。在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之下,我們每一個人既要慨然面對現實與生活,但也都不應該放棄對世外桃源淨土一般的生活的嚮往。就像張素英、宋培倫那樣,生活雖然不易,但夢想還是要努力實現的,不論成敗,但求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