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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表哥表嫂近半個世紀的交往,有多少恩賜從表嫂那裡施捨出來,表嫂都不提,為什麼偏偏記住一盆並不重要的菊花?
一
1984年初冬,我去表哥家,聞到一股濃鬱的香味。
我問表嫂:「你噴了多少香水?」
表嫂笑道:「您表叔,我沒噴香水……」
「那怎麼這麼香?」表嫂望了望,指著一盆正在盛開的菊花對我說:「是那菊花放出來的香氣……」
菊花開的金燦燦的,非常漂亮。
「這麼香……表嫂給我唄……」
「美的你,想要等繁生一棵給你……」
「我不管,走時我就端著……」
「你敢……」表嫂嘻嘻笑道。
表嫂比我大二十多歲,34年生人,我是解放後55年生人。表嫂一直像我母親一樣呵護著我。
記得,剛來東北那陣,東奔西跑,一副行李卷,埋汰的像抹煎餅鏊子的油耷拉一樣,黑的像鍋底灰。
表嫂見了笑道:「您表叔,你就不能弄點水洗洗?」
我說:「表嫂啊,我沒有戶口,發不到購物證,買不到肥皂和洗衣粉,所以,只好埋汰著。」
表嫂為我拆了被褥,用洗衣粉泡在盆裡,再打上肥皂搓。那時,是我和表嫂第一次見面。
表嫂和表哥是52年國家向東北移民時來的東北。表哥一直在糧食部門工作。
我來找到表哥後,表哥表嫂待我像親弟弟一樣關懷。
那床被褥表嫂泡了洗洗了泡,就是洗不乾淨,表嫂又用洗衣粉放鍋裡煮,還是洗不乾淨。
表嫂對表哥說:「給他表叔另做一床吧。」表嫂拿出布票棉票讓表哥扯來新布新棉為我做了一床新被子。
我結婚之後,表嫂更是無微不至的關懷。隔三差五,用自家肉票買肉送給我家。
表嫂是那種比母親還心細的女人,時時牽掛著我們的生活。每次去她家,都要大肆改善生活,生怕我吃不飽。
離開表表嫂家,我故意去端那盆菊花。表嫂見狀慌忙與我搶奪:「您表叔,你行行好,還有好幾家要,等繁生幾棵,一定送給你一盆,給你買個盆,連盆送給你……」
這時,表侄和表侄女在一旁看到齊說:「媽,表叔喜歡,讓他端走得了……」
表嫂說:「不行,我答應六號你趙嬸給她繁生一棵……」
其實,我並不是真要端走,是故意逗表嫂玩的。
表嫂果然說到做到。她不單繁殖了一棵菊花,還特意從市場買來一個印花磁花盆,將菊花栽到盆裡,送給我的時候,還不忘調侃我幾句:「死大老爺們,喜花愛花,『男人愛花紅,一輩子都無能……』」
我也不管表嫂怎麼調侃,呲牙笑著,和表嫂開玩笑習慣了,也不在乎表嫂說啥。
轉眼黃菊花入住我家三十多年,當秋風掃落葉,濃霜下降,草木凋零之時,她率先開出花朵。金燦燦的黃色花朵,芳香濃鬱。不幾年功夫,黃菊花遍布全村,濃鬱的菊香在初冬富有詩情畫意。這是開花較早的一個品種。
1996年春天,黃菊花突然發病,葉子耷拉著,不歡勢。我一看根部生出一些灰色菌絲,知道菊花生了立枯病,急忙用霧露硝基苯水澆到根上,並讓大夥抓緊防治。
果然,止住一次烈性病害。在以後日子裡,每年開春,都要用多菌靈給土壤消一下毒,黃菊花在精心管理下,茁壯成長。
一年初冬,牛販子到我家買牛,看到盛開的黃菊花,嗅著鼻子對老伴說:「大嫂,你家菊花這麼香,賣我一盆行嗎?……我老娘癱瘓在炕上,屋裡味老大了,夏天開窗把味放放,可冬天不能開窗……」
老伴忙說:「臨走送你一盆,不用買……」
牛販子千恩萬謝,臨走,老伴又送給他白菊花紅菊花和紫菊花,各品種花期不同。
老伴想讓那癱瘓老人多享受一下人生美好。
老伴的可貴,是把美好與他人分享,這大概也是老伴的人生境界。
二
前年初冬,我正在房後挑糞,突然表哥打電話給我,說表嫂病危,想見我們一面。
在東北,大概我和表哥表嫂是最親近的人。表嫂想見我們一面,也是一種情感所在。
和老伴急忙換了換衣服,便急急忙忙驅車前往市二院。在二院樓下門口,表侄和表侄女早在那裡等候。引我們上三樓重症監護室。
表嫂躺在那昏迷著,表哥握著表嫂的手,此刻老夫妻沒有語言,默默地在用心交流。
見我們進來,表哥輕輕地說:「桂香,他表叔和表嬸來了……」
表嫂慢慢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說:「您表叔,你們來了……」
我說:「來了……」
表嫂昏迷三天第一次睜開眼睛,表哥和孩子們都高興。表嫂又閉上眼睛開始昏迷。
這時,老伴拿出一千元錢給表哥:「給表嫂買點營養品保養保養……」
表哥急忙往回推:「你表嫂都昏迷三天不吃東西了,還保養什麼保養?」
「誰說我不吃東西?……」昏迷著的表嫂竟然睜開眼睛說了一句:「讓他表叔給我買瓶飲料……」
「譁!……」房間立即爆發一片笑聲。孩子們都很高興,昏迷那麼長時間,竟然見我們來要吃東西。這也許是一種沒法窺透的天機。
我急忙下樓買來二瓶營養快線。表嫂已在表哥和表侄女的幫助下,倚床坐起來。急忙擰開瓶蓋,表嫂還真喝了幾口。
表嫂用微弱的聲音問:「您表叔,給你的菊花還有沒有?……」
「有啊,繁生的滿屯都是了……」
「我家那盆得病死了……真願聞那菊花香味……」
「表嫂你咋不早說,早說家裡有好幾盆,端一盆給你,我的也是得病了,我用霧露硝基苯救活了,要不也早死了……」
表嫂笑了笑:「您表叔,你有文化,懂得伺候,表嫂不懂……花快開了吧……」
「開大半骨朵了,再過幾天就全開了……」
表嫂想了想說:「您表叔,你回去端一盆來我看看,聞聞那個味……」
表哥「嗜」了一聲,想讓表嫂不再說。
這也許是表嫂最後一個願望。縣城離家雖遠,但現在有車,來回也就四個小時。
我說:「表嫂你等著,我回去給你端……」表侄追到樓下囑咐我路上小心。
風馳電掣地趕回家,選了一盆開的最好的放在車上又趕回市裡。
我一直在想,表哥表嫂近半個世紀的交往,有多少恩賜從表嫂那裡施捨出來,表嫂都不提,為什麼偏偏記住一盆並不重要的菊花?
也許冥冥之中有一種自然密碼在表嫂命運裡?表嫂姓黃,名字叫黃桂香,這也許是表嫂的禪機?
當我回到醫院,醫院後院太平房外,表哥幾個孩子,已悲慟成狂風暴雨。
表哥告訴我:「你走後時間不長,你表嫂就不行了,她之所以能起來,是看見你們高興,一時迴光返照……把那盆菊花放到你表嫂身邊吧……」
表哥沒有讓我們去為表嫂送行。
大表侄為表嫂在永吉買了墓地,那盆菊花被大表侄放在表嫂墳頭上,怕經不起冬天的寒冷,大表侄特意用鋼筋把墓地做成暖室,再用塑料布蒙起來,表嫂的靈魂和菊花的芳香融合在一起。一定會香透這塊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