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那輩女人,多是小腳。
那時的民國,提倡解放婦女,展開「放腳運動」。但在農村,傳統總要被延續得更久一些,很多女孩子仍然纏腳,尤其光景好點的家庭。
但外婆沒有。一雙大腳,由著生長,大概是因為家貧。
外婆很小就沒了父親,大概五六歲。有個弟弟,小她兩歲。
沒了男人,地裡活全憑老外婆。上老下小,一家人的吃喝穿用全靠田地, 一年四季,她大把的時間和精力都葬在地裡。
窮孩子,早當家。帶弟弟以外,洗衣裳,掃院,撿柴禾,燒火,做飯等等,啥活都得幹。
農忙天,為了多幹活,老外婆晌午不回家,地裡活捨不得停,外婆就帶著弟弟朝地裡送飯。
送飯這事兒,媽媽經常講給我,一遍遍重複,不厭其煩。
你外婆,五六歲的女孩家,一手牽著弟弟,一手提著飯罐,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走。去較遠的坡頭地,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弟弟摔倒了,哭,她就放下飯罐哄哄。自己摔倒了,飯灑了,甚至飯罐爛了,姐弟倆一起哭。
天天,月月,年年,她長大了。後來,出嫁了。再後來,有了七個孩子。我媽,我五個姨,還有我小舅。
外爺勤快,地裡活在行,但不操心,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迎來送往等操心事兒,都靠外婆。
外婆腳大,個子大,也壯實,還心靈手巧,裡裡外外的活都攏給自己。
土地貧瘠,糧食不夠一家人,根本不存在賣糧食那一說法。家裡的小花錢就靠養幾隻雞,養頭豬,養只羊,做個手藝活小生意啥的。穿的,就是種一些棉花,紡線織布,做衣鞋鋪蓋。穿的戴的,鋪的蓋的,就是一把棉花。
農村人大都窮,窮家孩子大不去學,尤其孩子多的。
但外婆讓孩子們上學,千辛萬苦,想方設法供他們上。農閒時,外婆就編麥秸帽,挑到周邊的集上賣,掙學費,也掙一家人的小花錢。
七個子女,兩個上了小學,兩個上了初中,三個上了高中。這在當時物質條件極其艱苦的農村,已經相當難能可貴了。
想想也是,饑荒年代,一群孩子,養大已是極其不易,何況還要上學。
饑荒鬧得嚴重時,開春家裡就沒糧了,靠野菜樹皮這些東西續命。當時二姨在洛寧程村的中學上學,學校管飯,每天一個白饃,一個黑饃。她只吃那個黑饃,把白饃省下,每星期回來,拐到紀鄣,給老外婆留倆,剩下四個拿回來給小舅吃。那時小舅還不到一歲,沒奶吃,就憑這開水煮饃花養著了。
除了小舅,小姨也是餓得不會動,頭都抬不起來。二姨就想了一個辦法,裝病請了半月假,讓我媽去學校領了她的口糧——六斤糧票,到石村糧庫換了五斤面,回來做麵湯先著小舅小姨喝,虧得這六斤糧票,小姨的頭總算能直起來了。我們家也憑這五斤面熬到了小麥灌漿,捎帶著偷拽點地裡的麥穗兒,回來把嫩麥籽剝出來,在蒜臼裡杵成糊糊,再加水熬熬,小舅小姨總算熬了過來。
也是在那個難熬的春天,村裡一個老太,拾了一些生產隊裡下紅薯苗後的壞紅薯,以為還能湊合著吃。自己不捨得吃,就給兩個小孫子和一個孫女吃。結果中了毒,兩個小孫子死了。因老太偏心,給孫女吃的少,孫女搶救過來了。媽媽每次說起,惋惜掛滿臉上,很好看,很精的一對雙胞胎。
艱辛的日子總會過去。兒女長大,婚嫁,生兒育女,外公外婆也變老了。
小舅的大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外公去世。記得很清楚,小傢伙還不懂傷心,惦著喪棍到處跑,看我們哭外爺,他才跟著哭外爺。
埋好外公,從墳上回去,家門口的地上放了個鋁盆,盆裡有水,水中有把菜刀,外婆站在家門口,布滿皺紋的臉上一臉平靜,看不出一點傷心的樣子,只是叫我們過去,進門前挨個翻一下菜刀。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不是外婆沒有喜怒,沒有悲傷,她說話慢慢騰騰,走路穩穩噹噹,那平靜踏實穩定的樣子,恰是久經滄桑後的一份看開和淡然,鎮靜與從容。
我媽和我姨們生氣煩心了,會去找外婆,哭鬧訴說。外婆總先不大吭聲,任其哭鬧訴說,然後就事論事輕勸幾句,等說過聊過做了飯,一起吃了,媽或姨就回家了,很少有過夜的。因都知道,鬧歸鬧,日子還是要過的,誰家裡都有一攤事兒等著呢。
我成家後,遇到煩心事,也喜歡去找外婆。那時,外婆已不幹啥活,總是坐在大門前的石頭上,眯眼看人,仰頭看天。我去後,外婆總說,飛,吃飯沒?我總說吃過了。然後我就在她旁邊坐下,有時說幾句話,有時不說話,坐一會,我就告辭走了,不多說什麼,好像看見外婆,心就靜了,氣就消了。
外婆那恬淡慈祥的樣子,已是一尊佛了。你開不開口,她都能洞心意,解疑惑,度苦厄。
外婆愛吃肉,我常會買點燒雞或滷肉,去看外婆,看外婆慢慢地吃肉,心裡很舒服。
外婆體質好,很少生病。她晚年有點骨質增生,也只是吃點藥片片。我給她買過,藥很便宜,十幾元錢一瓶,能吃兩三個月。
外婆嘴裡總對媽和姨們說,過年過節你們都別來了,但每年,媽和姨們都沒缺席過,她也會上窯堖頭的路邊等著,人等來了才一起回去。
我婚姻中有段變故,那段時間,初斷奶的孩子跟著我,三四天喝一包奶粉。親戚給外婆帶的奶粉,外婆就存著,我去了就讓我捎回,我不去就派小表弟給我送來。有次我去,外婆還塞給我二十元錢,我沒要。
外婆沒去過城市,想去城市看看。我們也想帶她去去洛陽,但又覺得她年過八十,經不起來回折騰,親戚又沒車,坐票車太麻煩,就擱置了。
我在鄭州時,媽媽和兩個姨也在鄭州。便說定讓她去鄭州住住。車都租好了,她的衣服也包好了。臨行前,她上廁所,卻在廁所裡蹲著,去世了。
外婆走了,頭靠在牆上,臉上掛著笑容。
作者:程飛,洛陽宜陽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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