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丁力 經濟觀察網 收錄於話題#尼採1#希臘哲學1#哲學家1
尼採是生活在現代世界中的古人,又開拓了通向後現代的道路。儘管尼採獨樹一幟,他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只是更古,並因此改變了西方哲學的方向。
這是一個人人可以成為哲學家的時代。不過有一個問題:在每個人為掙錢而掙命的時代,哲學有何用?哲學從來不是大多數人的興趣所在,對於很多人也確實無用。文明的標誌是城市、文字的出現。如果提出一個更高的標準,那就是哲學。
哲學是愛智之學,是智力的挑戰。現在有許多種其他的智力挑戰,不必在哲學中施展才華;人的稟賦各異,也未必都適合哲學。哲學的慰籍也有替代品。哲學有時是苦惱的;在有些地方,智慧是危險的。但到目前為止,哲學、科學是人類智慧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文 | 丁力
圖 | 圖蟲創意
一百二十年前,尼採(1844-1900)去世,8月25日是他的忌日。今年這一天在中國是七夕,牛郎織女一年一次相見。很少有人在這一天想起尼採,當然,尼採研究專家也未必記得尼採的最後一天。紀念日只是懷念某個人或某件事的一個理由,人與事的持久影響才是懷念的原因。正如七夕只是情人們相聚歡悅的藉口,情卻不是一日一夕之物。如果尼採仍然有知,他也不會對這樣的冷落感到意外。他相信自己將獲得盛譽,卻從不認為他的思想是大眾消費品。
尼採的父親是一位鄉村牧師,36歲時因腦炎(腦萎縮)去世。尼採六歲時做過一個夢:在教堂風琴的哀樂中,一座墓穴打開,他的父親走出來,匆忙奔向教堂,抱回一個小孩,從打開的棺蓋回到地下。第二天,尼採兩歲的弟弟突然不適,很快在痙攣中夭折。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著尼採。他多病,敏銳,又有強烈的自負。這個特性成就了他,也毀滅了他。尼採死時還不到56歲,可是他的最後十一年是在精神的黑暗中度過的。1889年初,在義大利西北部城市都靈——尼採認為那裡有最好的食物——他受到刺激,出現精神分裂症狀,從此沒有復甦,結束了思考與寫作。
尼採把自己當作一位先知。對此,每個人可以選擇是否接受。且不論未來(對於今人,尼採逝後的未來120年已經是過去。但尼採仍將繼續有未來),即使僅僅把尼採放在他那個時代的德國,他的思想的成因及內容仍能夠有所啟發。
尼採是哲學家嗎
為什麼要討論這個問題?因為關於中國是否有哲學的爭論今天仍在繼續,而尼採論說不依靠邏輯推理,在這一點上,他有些類似中國古代哲人。
古希臘人說,哲學是愛智慧。今天,這個定義顯得過於寬泛,人類智慧已在眾多方面展開。尼採自稱是「無可匹敵的心理學家」(《瞧,這個人》)——當然不是今天理解的「心理學家」。尼採自成一派。他把哲學家當作先知。他說:「哲學家出現的那些時代是有大危險的時代」,「他們被遠遠地拋在他們的時代之前」(《強力意志》),這與黑格爾之說「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起飛」(《法哲學原理》)正好相反。密涅瓦是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她的貓頭鷹象徵智慧,以及哲學;黃昏指一個時代的末期。黑格爾認為,哲學家的任務是反思,哲學是再認識。這是哲學家的而不是先知的態度。
羅馬神話中的密涅瓦。
至今仍有德國人只承認尼採是音樂家、散文家,或者思想家。確實,如果說尼採是哲學家,他也是反哲學的哲學家。尼採不僅沒有按照當時哲學的方式寫作,更對蘇格拉底以來的歐洲哲學發起攻擊。他反基督教,當然也反基督教「哲學」——當然,以信仰而非求真為目標的論說不是哲學。因為他反對這一切,只有熟悉歐洲文明,尼採才有意義,否則他的話似乎只是格言。因此,初學者難以經由他的思想進入歐洲哲學的堂奧。尼採的思想啟發了後來的「解構主義」,但他更具破壞性,自稱「用錘子進行哲學思考」。尼採用錘子破壞歐洲現代文明的基礎。他也沒有脫離歐洲,只是他尋找到的替代基礎所在的時間更古、位置更偏。他的破壞是為了重估一切價值,在新的基礎上重建。這是先知的行為。先知或許不是哲學家,卻是哲學家的引領者。哲學家在黃昏起飛。尼採在黎明起飛,把一切偶像送入黃昏。
尼採的哲學基於他的敏銳直覺而非縝密理性,他說:「幾千年來凡經哲學家處理的一切都變成了概念木乃伊;沒有一件真實的東西活著逃脫他們的手掌。」(《偶像的黃昏·哲學中的「理性」》)尼採嚮往活潑的生命、健康的道德,而不是抽象的概念。他的著作更像是箴言錄,處處是爆發的靈感,但前後段落並不緊密相連,與體系化的哲學形成鮮明對照。尼採說:「我不信任一切體系構造者並且避開他們。構造體系的意志是一種不誠實的表現。」(《偶像的黃昏·格言與箭》)這卻是德國哲學的特徵。尼採把德國哲學家稱為「『不自覺的』騙子」。他說:「德國人絕對沒有產生過人類智力史上最誠實的智力。」(《瞧,這個人》)這些話也不是他在為自己辯護。尼採的哲學是他的天性決定的,他不是為反對而反對。
在尼採之後,沒有一部西方哲學史著作可以忽略他。羅素說,他「厭惡」尼採。不過那是因為尼採思想中的痛苦,而不是其中的非邏輯方式。羅素在他的《西方哲學史》(1945)給了尼採一章。他承認尼採是哲學家,「一個與當時仿佛佔優勢的政治、倫理潮流有意識對立的哲學家」。海德格爾著有兩大卷《尼採》(1961),由1930年代的講義陸續補充而成,稱尼採為「形上學思想家」。他認為,尼採的「強力意志」提出了「哲學的基礎問題」。雅斯貝爾斯著有《尼採:其人其說》(1935)一書,他寫這本書是為「消除假象,以便保留這位或許是迄今最後一位偉大哲學家的先知式意義」。加繆稱加塞特為尼採之後歐洲最偉大的哲學家,那麼,尼採顯然也是偉大的哲學家。這是20世紀哲學家對尼採的認可。
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1949)提出「軸心時代」。這個歷史的軸心「由反思產生。意識再次意識到自身」。各文明取得哲學突破,在這一時期,精神產生。歷史由此進入更高階段。此前,尼採已看到各文明同時代的哲人。他說:「無論是摩奴、柏拉圖、孔子,還是猶太導師和基督教導師,都從不懷疑他們說謊的權利。」這與先秦對孔子之儒的批評並無明顯區別。尼採的結論是:「迄今用來使人類變得道德的一切手段,歸根到底都是不道德的。」(《偶像的黃昏·人類的「改善者」》)軸心期包括猶太文明的先知時期。軸心時代的先知與哲學家都不能避開神與人的關係。尼採不是宗教先知,但他特別注重神話蘊涵的意義,而神話的核心是神——雖然是人的投影。尼採是生活在現代世界中的古人,又開拓了通向後現代的道路。儘管尼採獨樹一幟,他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家,只是更古,並因此改變了西方哲學的方向。
什麼是哲學
這不是一個能夠簡單回答的問題。海德格爾和加塞特都寫過同名的《哲學是什麼?》(1955,1958),他們用一本書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縮小這個問題,並變為「什麼是哲學」。中國思想家的靈感多來自他們的直覺,他們的論述多用比喻、歷史,缺乏邏輯的支撐,因此他們是否為哲學家多有爭議。什麼是哲學?這個問題也可以通過尼採來回答。亞里斯多德說,哲學是發現真理的藝術;尼採贊同伊璧鳩魯派的說法,哲學是生命的藝術。生命的衝動不服從邏輯。
亞里斯多德。
尼採的哲學沒有嚴密的邏輯。1902年,尼採去世後兩年,西美爾在柏林的一家女子中學演講,延續至第二年。此演講文稿即《叔本華與尼採》。他說:「純然邏輯上的詮釋對於叔本華是不必要的;相反,對於尼採則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叔本華對自己做過太多的解釋;而尼採洋溢著詩情,冷靜的邏輯詮釋將把尼採置於他不曾跨入的「階段」。所以,西美爾說,叔本華是比尼採「更偉大的哲學家」。他承認尼採是哲學家,只是尼採沒有形上學的衝動,還處在哲學的較低階段。西美爾說:「叔本華全然喪失了在尼採身上處處爆發出的情感:生命的莊嚴感。」「生命的莊嚴感」卻是尼採要用來替代形而上的要素。中國傳統思想不乏「生命的莊嚴感」,卻被認為缺少嚴密的形上學和邏輯,因而不是哲學。這只是對「哲學」的理解不同造成的。尼採對什麼是哲學構成挑戰。他與叔本華在許多方面相反,也與德國哲學傳統不符。但在邏輯的視線之下,德國傳統哲學仍然遠遠不夠嚴密,而且很多時候其說也不能用科學的方法予以證實或者證偽。
維根斯坦認為,哲學問題的產生是因為語言的邏輯混亂。他說:「哲學家們的命題和問題大都源於未能理解我們語言的邏輯。」(《邏輯哲學論》,1921)他的出發點是發生的事情,即事實。用邏輯對之作出判斷,或真或偽,或不可說。維根斯坦說:「對於不可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同上)他實際上否定了哲學命題,至少是形上學。尼採已先行一步。實證主義承襲英國的哲學傳統,注重感覺經驗。尼採說:「實證主義堅持現象中『只有事實』。與之相反,我要說:不,恰好沒有事實,只有解釋。」(《偶像的黃昏·作為認識的強力意志》)尼採預先否定了維根斯坦的立論基礎。後來的現象學把現象(感覺材料)作為認識的對象。現象學不是由尼採產生,但尼採的挑戰功不可沒。
尼採提出了一個根本的哲學問題:「事實」是否存在?或只存在於解釋或語言中?維根斯坦的出發點是「事實」。由印度佛教中觀派觀之,維根斯坦對哲學的否定不夠徹底。中觀派認為,萬法皆空(「沒有事實」),非真非假,非非真非非假。龍樹《中論》說:「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假名是現象之名而不是事實之名。
其實,中國先秦哲人已經知道語言的有限性。老子說:「名可名,非常名。」列子說「不知」,莊子說「不言」,兩人分別強調這兩個字。禪師持「不可說」之說,曰「開口便錯」。他們用棒喝等方法阻止學人問道,阻止他們有言。但他們仍然有言,否則我們將不能得知他們的智慧。列子、莊子以寓言而言,禪宗則有公案。禪師用來表意的動作也是一種語言。這是因為形而上的存在不可言傳。但是,言是思想產生的條件。「不言」就不能交流,不能傳播智慧,甚至不能維持社會的存在——雖然這與哲學不相干。孔子有社會理想,所以他說:「不言,誰知其志?」(《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如果以尼採之前的德國哲學為參照,「中國沒有哲學」這個論斷大致不錯,因為缺少邏輯,缺少體系;如果以尼採為參照,則可以稱中國古代思想為哲學,只是並非必要。從1920年代起,中國學者分別開出生命、邏輯的中國哲學之路,其影響在隨後的數十年逐漸壯大,在1980年代開始傳回大陸。這數代學者有深厚的學問,不乏洞見,但方法似乎並不得當。他們試圖在中西哲學體系之間建立密切聯繫,於是不免淪於細節的比附,並不能真正發現中國哲學的精髓;況且哲學體系、形上學已不再是新建哲學的必要條件。其原因不是尼採的毀滅,而是數學、科學已經部分取代哲學。
求學問道。
作為求真方法的哲學已經完成任務。西方哲學孕育了科學,但科學已從中分離出去,成就卓著,且可驗證。加塞特說,1840年至1900年是「人類歷史中最不利於哲學發展的時期」。(《哲學是什麼》)他提出的第一個原因是物理學的勝利。這六十年正是尼採的年代,他為歐洲哲學找到一條出路。我們可以說「物理學的發展」,因為物理學的探索在不斷深入。但哲學卻不是在「發展」,因為早期的哲學同樣重要,如果不是更重要。哲學可以用邏輯推演抽象概念,但終歸要面對現實。政治哲學、道德哲學都不能用科學的定義,關於人的理論不應該忽視人的非理性。哲學應該回歸人和社會。
另一方面,如果沿著邏輯的道路繼續向前走,便會發現日常語言也不再有意義。那麼,不僅哲學沒有意義,任何思考與對話都不成立。當然,在邏輯之外仍然有人類的智慧,在很長時期,人類文明就是在不可言說的言說中發展的。邏輯本身也不是沒有漏洞,這就是邏輯悖論。參照人腦運行方式的「模糊邏輯」可用於計算機。人工智慧是由計算機邏輯運行的,卻也不完全是邏輯的,還包括經驗的學習。這不是說智慧可以完全違背邏輯,只是不必那麼嚴格依照邏輯而已。人的動機往往是模糊的,大眾行為尤其不可以理性預測,率領大眾的也會失去理性——很多時候還領先於大眾。所以,邏輯的缺乏仍是一個文明的重大缺陷,為此所作的任何辯解都是無力的。缺乏基本邏輯能力的人只能陷入被規定的愚蠢。
尼採思想的源頭:古希臘與浪漫派
尼採是巴塞爾大學的古典語言學教授,熟知古希臘文明。他嚮往的是蘇格拉底之前的希臘。那是悲劇的時代,劇中人物與命運抗爭。《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寫於1873年,在尼採去世之後才出版。這本書討論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家。尼採批判蘇格拉底的道德主義、辨證法毀滅了悲劇。他認為,真正的哲學存在於蘇格拉底之前,被蘇格拉底的辨證法毀滅。後來,尼採寫出《自我批判的嘗試》,作為1886年版《悲劇的誕生》序。尼採聲稱:「辯證法只是一個黔驢技窮的人手中的權宜之計。」(《悲劇的誕生》)尼採並不只是在批評蘇格拉底,他還針對黑格爾越過理性和邏輯的翻雲覆雨技巧。
蘇格拉底。希臘哲學家。
尼採是哲學家中的藝術家,也是一位浪漫主義詩人,可以把尼採看作德國浪漫主義的尾聲。浪漫主義出現在德意志精神、德意志民族的塑造過程之中,貫穿整個18世紀的德國。德國浪漫主義的兩大標誌是崇尚古希臘、整理民間文學。這兩個特徵在時間上有先後,並且有衝突。德國浪漫派大多是詩人,他們反抗啟蒙運動以來的理性主義的專制——這是與當時的德國哲學相反的另一個潮流。為了建立德意志民族的文化,浪漫派挖掘本土的精神資源,崇尚個人的神秘感受。自中世紀以降,在基督教哲學的外衣之下,古老的神秘主義思想在德意志土地上頑強延續,並有很大成就。尼採可能經由浪漫派受到神秘主義的影響。他說:「只有在酒神的密儀中,在酒神狀態的心理中,希臘人本能的根本事實——他們的『生命意志』——才獲得了表達。」(《偶像的黃昏·我感謝古人什麼》)酒神是生命意志、生命衝動的表現。尼採也為生命而反對基督教。他一生未婚,把「生殖」稱為「神聖的路」,並在這四個字下面加上著重號。他說:「唯有基督教,懷著根本反對生命的怨恨,把性視為某種不潔之物:它把汙穢潑在源頭上,潑在我們生命的前提上。」(同上)
德國對古希臘的尋覓早於浪漫派,兩者是歐洲的潮流與反抗,在德意志又有所不同。伊麗莎·巴特勒的《希臘對德意志的暴政》(1934)從溫克爾曼開始。她說:「任何暴政都是要催生反抗的。」「在這場反抗潮流中,德意志人表現出來的烈度非他人所能及,那樣的反抗堪稱暴烈。浪漫派詩人和自然主義作家以極端態勢,力求解脫希臘暴政。」這些詩人中有荷爾德林、海涅等。據薩弗蘭斯基的《尼採思想傳記》,荷爾德林一度幾乎被遺忘,是尼採發現了他。尼採在荷爾德林去世的第二年出生。巴特勒發現其中的寓意:尼採有浪漫派的魂靈。在她的這本書的最後一章《餘波》有一小節論尼採,巴特勒說:「仿佛是荷爾德林在尼採這裡轉世再生了一樣,而且他還攜帶著海涅的魂靈,一起進駐尼採的身體。」
以塞亞·伯林的《浪漫主義的根源》不只論德國浪漫派,但德國浪漫派在其中佔有重要位置。伯林沒能給「浪漫主義」尋找到一個定義,卻發現尼採與歌德的對立。他說:「歌德認為,浪漫主義是一種疾病,是狂野詩人和天主教反動派虛弱的、不健康的戰鬥口號。」「尼採說,浪漫主義不是疾病,而是藥方,用來治癒疾病。」尼採說過,他的曾祖父與歌德有交遊,這表明他對歌德的尊重。尼採贊同浪漫主義是因為它反抗啟蒙運動以來的理性專制,能夠與德國哲學對抗。
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伯林說:「法西斯主義也是浪漫主義的繼承人,這並非因為它失去理性——很多運動的確失去理性——也不是因為它對精英階層的信仰——許多運動都有這樣的信仰。」伯林認為,這在於它們持有同樣的概念:「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不可預測的意志以無法組織、無法預知、無法理性化的方式前進。」這是納粹發現尼採哲學的真實原因。但孤獨的尼採不會參加納粹那樣的群眾運動。在最後的十一年之前,尼採沒有失去理性。他為生命活力反抗理性的專制。
黑格爾在1831年去世,又過了十三年,尼採出生。黑格爾的時代是拿破崙帝國,而尼採的時代已是德意志帝國。兩人創造了不同的哲學敘述模式。黑格爾看到的東方是精神的僵化、歷史的停滯,卻因此被東方視為巨匠。黑格爾是官方哲學家。尼採是一位獨行的先知,卻因為納粹的賞識而背上黑鍋。哲人的遭遇不應當是判斷其價值的標準。相比黑格爾影響之下的歷史有固定線路和方向的觀念,尼採的永恆輪迴(永恆反覆)——顯然是東方的觀念——才接近歷史真相。
德意志古堡。
對於其他文明,尼採顯然比黑格爾更包容,也更願意接受。其實,亞、非、歐三大洲是古希臘人的劃分,不是東方的發明。今日被當作「歐洲」的主體部分,在古希臘時代還是蠻荒之地。現在,亞洲也有發達國家。歐洲也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東方的智慧有多種,有兩河流域、波斯、印度等等多個古文明。還有古老的埃及,從歐洲看,埃及其實在南方。東方不是一個國家,古代的國家也不是今天的國家。文明不是現代國界框定的某一個國家的文明,也從來也曾不以國界為分野。以兩河流域為中心,東西方文明早有交流,交流的方式有商業、戰爭與遷徙。在晚些時候,從早期基督教的傳播範圍也可以看出這種交流的廣泛。因為有對比,希臘史家希羅多德發現,各文明的人們都認為是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世界的中心,他們的文明是最發達的——如果不是唯一發達的。但人類終將走出自我封閉。東西哲學正在互相接受自己缺乏的部分,正如尼採時期的印象派接受東方繪畫技巧,歐洲繪畫中的明暗、透視、解剖等技術也早已進入東方繪畫。
尼採的著作
在中學時,尼採已開始嚴肅的寫作。他的主題一直沒有變。他的各本書不是沿著一條路遞進,而是相互呼應,共同構成一部復調樂曲。各書是他的思想的各樂章,彼此有重複,也有變化。例如,《偶像的黃昏》有《一個不合時宜者的漫遊》一章,這讓人想起他的另一本書《不合時宜的思想》。《偶像的黃昏》還有《蘇格拉底問題》、《哲學中的「理性」》等章,這又讓人想起他在另外一些書中對古希臘哲學的探索,對理性的批判。其實,《偶像的黃昏》與《敵基督》是從他沒有完成的《強力意志》中拆分出來的。他的一些書動筆更早,出版卻晚。《強力意志》沒有完成,在他身後才出版。
在陷入黑暗之前一年,尼採完成他的自傳《瞧,這個人》。這部自傳以他的著作為綱目展開——尼採的生命是他的書。書名來自《新約》。「這個人」是一位殉道者,眾人希望看到他被權力者殺害。據《新約》記載,在猶太眾人的催促下,羅馬猶太行省總督本丟·彼拉多處死耶穌。「耶穌出來,戴著荊棘冠冕,穿著紫袍。彼拉多對他們說,你們看這個人。」(《約翰福音》19:5)先知的命運是被出賣,被殺害。尼採把自己當作一位殉道的先知,不能見容於他的時代,會被眾人所敵視。但他知道他屬於未來。在他住過的房子(已是危房)被拆除時,他說後人將減少一個朝聖的地方。
尼採是思想家,不是考據學家。他描述的古希臘大多來自他的想像力。他的《悲劇的誕生》(1872)受到研究古希臘學者的批評。尼採尊重的老師裡齊爾批評這本書是「有才華的胡說」。對於學者,這是批評;對於哲學家,這是讚揚。
《悲劇的誕生》討論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奧尼索斯與日神阿波羅。尼採說:「《悲劇的誕生》是我第一個一切價值的重估。」(《偶像的黃昏·我感謝古人什麼》)尼採寫《悲劇的誕生》時27歲,他並不滿意這本書。在他後來的著作中,日神幾乎消失,酒神更加突出。他繼承酒神精神。尼採說:「我,哲學家狄奧尼索斯的最後一個弟子——我,永恆輪迴的教師。」(同上)他相信華格納較早時期作品體現了酒神精神。當他發現華格納轉向基督教時,便斷絕了兩人關係。
尼採不僅要回到古希臘,而且是比蘇格拉底更早的悲劇時代。悲劇對於人類命運的思索才是哲學的真問題。沒有人能夠逃離前人的思想。作為古代思想的繼承人應該提出這樣的問題:繼承哪個時期的古代?這對於中國哲學同樣重要。
尼採:「沒有事實,只有解釋。」
尼採推崇華格納,因為他在歌劇中對北歐神話的詮釋。另外還有一些原因。尼採《瞧,這個人》回憶說:「我把他當作一個與『德國式美德』相反並具體反抗『德國式美德』的人。」民族的道德自負常見,在哲學家中黑格爾尤甚。尼採不是民族主義者。尼採也不是道德虛無主義者,他反對道德的虛偽。這種態度近似《莊子·胠篋》之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尼採都大量使用寓言。《偶像的黃昏》有一章名為《「真正的世界」如何變成了寓言——一個錯誤的歷史》。尼採在其中說:「真正的世界是智者、虔信者、有德者可以達到的——他生活在其中,他就是它。」尼採在最後四個字下面加了著重號。這「真實的世界」是「我的意志」。但尼採要廢除這個世界,使之成為寓言。也許寓言更真實。
《快樂的科學》(1882)不是談論科學,又譯為《快樂的智慧》。科學、智慧都不夠準確。這是翻譯中不能解決的一詞多義問題。這部書已經大致包括尼採已經和將繼續探索的主題。這本書也是一部箴言集,由靈感產生的片段組成,各箴言之間的聯繫只能由讀者完成。這是他的寫作風格,或許他的糟糕的健康不允許他從事長篇寫作。
在他的反抗中,尼採把一位異教先知作為替身。查拉圖斯特拉是祆教的先知。在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4),他從山上下來,向眾人布道。這位超人是先知,沒有權力。祆教教義的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的對抗也是尼採的主題。
《論道德的譜系》(1887)展開對道德的批判。那是基督教的道德、末人的價值。尼採在《強力意志》說:「道德領域縮小,這是道德進步的標誌。凡是人尚且無力進行因果思維的地方,人們就會進行道德思考。」(1887)尼採反對基督教的道德,他認為那是奴隸道德。但他把基督當作先知。他說:「在希臘人的眼中,也只有在希臘人的眼中,我才是反基督的。」(《瞧,這個人》)施特格邁爾在《尼採引論》說:基督教是「尼採的最重要的思想資源」。這或許有些誇張。但尼採確實不是道德虛無主義者,他只是要重估價值。他不只是破壞,他還要重建,重建材料包括古希臘、北歐以及東方的精神創造,並不限於德國境內。在尼採的時代,德國、希臘還都不是嚴格意義的「西方」,至少德國拒絕加入。
尼採的身後事
尼採的思想有害嗎?這取決於接受者是誰,而不取決於尼採本人。沒有人能夠控制身後之事。如果某人的思想成為社會運動的動力,那麼,他在世時便已失去解釋權,更無力改變運動。大眾運動的煽動者需要理由,他們會借用哲人的思想。凱恩斯說:「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思想,無論是對還是錯,實際上比一般人想像的更有力。這個世界確實是由少數精英統治的。那些自認為能夠免於受經濟學家思想影響的實幹家往往是那些已經過世的經濟學家的奴隸。」思想家播下龍種,很多時候卻只能收穫跳蚤。過世的思想家也可能成為政治運動家的囚犯。尼採在納粹德國的遭遇就是一例。
1887年,尼採開始寫《強力意志》,又翻譯為《權力意志》,但仍然可以被聯想到「權力」。其實,此書重點在「重估一切價值」。在當時的歐洲,這一切價值建立在基督教教義之上。《強力意志》在尼採身後出版,得到納粹的賞識,給尼採帶來壞名聲。納粹塑造的尼採形象近似於叔孫通之流的儒家。叔孫通主動向劉邦獻策,而尼採卻不曾向權貴獻媚。尼採反對民族主義,也反對帝國思想。只有在他去世之後,在他不可能為自己辯護之時,才會被利用。這是哲人的命運。
中國人讀尼採,由來已久。王國維在1908年已發表《叔本華與尼採》之文,有他從英文翻譯而來的兩位哲人的大段引語。他的詞論便受到到尼採的很大影響。後來對尼採的研究中斷,到1980年代才重新啟動,又掀起一波尼採熱潮。
但是,翻譯必定有誤差。有人(很可能不是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說過:「詩即在翻譯中喪失者。」哲學又何嘗不是?嚴復知翻譯之難。他說:「一名之立,旬月躑躅。」(《天演論》譯例言,1897年)然而,語言之間本來有不可譯之名,翻譯便可能喪失原義。在1936年的一封信中,陳寅恪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他是在說訓詁。古今字義可能有很大差別,以一字的今日之義理解它在古漢語的含義,必有誤差。一字的內涵由其時的文化史決定,不探討當時的文化便不能理解其義。陳寅恪此言也同樣適用於翻譯。例如,哲學中所謂的「真理」在歐洲語言中並沒有「理」。
尼採的Macht是另一例。這個詞被翻譯為「權力」,即漢譯《強力意志》之「強力」。它在德語中的內涵比在現代漢語中的要寬泛得多。譯者在其義中有所取,則必有所舍。同樣,因為詞義的變化,今人對古典著作的理解也是一種翻譯。
Macht還指威力、威望,與英語的power接近。約瑟夫·奈提出soft power,指威望、吸引力,不依靠對身體的控制,漢譯為「軟權力」或「軟實力」,都有所失。這不是譯者的錯誤,兩種語言從來沒有完美的對應詞,一種語言的同一個字也有古今之別。古漢語的「權」指秤,是平衡的力量而不是絕對力量。「權」指絕對的權力是後來之義,這導致對尼採的誤解。其實,中國古人對「權力」之源也有區分。《荀子·強國》曰:「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道德之威即軟權力之一種。尼採的Macht不是權勢者擁有的力量,也不是道德之威。那是先知的力量。
「強力意志」的「意志」在很大程度上是叔本華的「意志」。尼採在年輕時讀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本書曾給尼採強烈的衝擊。後來,尼採與叔本華分道揚鑣,也部分繼承叔本華的精神遺產。叔本華宣稱「世界是我的意志」。意志不是強加給別人的,更不是服從權力。尼採是權力的反抗者,不是依附者。他說:「權力意志只有憑反抗來表現。」(《權力意志》)尼採反對權力的暴政以及權力不可避免的愚蠢。他聲稱:「獲取權力要付出昂貴的代價:權力使人愚蠢。」(《偶像的黃昏·德國人缺少什麼》)是的,這種愚蠢比先天性痴呆更常見。德國在20世紀的災難便由此而起。
尼採有著名的鞭子比喻。但他不崇尚暴力,也不是缺乏同情感的人。1889年,他在都靈的街上看到馬夫用鞭子抽打馬,他抱著馬痛哭,由此精神分裂,再也沒有復甦。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死刑,在行刑時被改判流放西伯利亞。他的《罪與罰》(1866)深深打動過尼採。尼採不掌握權力,不是執鞭者。他設想的超人也不是。尼採會贊成使用鞭子抽打人民嗎?或者像希特勒那樣把人們送上戰場,送進毒氣室?像沙皇那樣屠殺、流放本國的精英?無法想像。
哲學家是愛智者,不是愛權者。愛智者不可能從眾,愛權者則必屈己。思想家如果能以一己之力去創造,去改變,也是超人,儘管他無權無勢。尼採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就是這樣的超人。尼採的超人反民眾的粗陋。貴族反對民主,尼採是精神貴族,他反對的是大眾文化——如果可以稱為「文化」。在民主的時代,權力繼續分散。媒體曾經被稱為第四權力,記者編輯也曾是「貴族」。印刷時代,報紙也挑戰權力。電氣時代的廣播、電視削弱報紙。在網絡時代,這些「傳統媒體」逐漸失寵。隨後,網民由新聞的評論者變成新聞的提供者、製造者。在人人可以提供和製造新聞的時代,激進、民粹、謠言、隱私洩露等等都有了更便利的渠道。但無論如何,已經很難從這個時代回到過去。俗話說,有得必有失。網絡通訊造成損害,也有得:更多人能夠發聲,能夠傳播,能夠被聽到。這比傳統媒體對信息、觀念的壟斷遠為重要。
同樣,這也是一個人人可以成為哲學家的時代。不過有一個問題:在每個人為掙錢而掙命的時代,哲學有何用?哲學從來不是大多數人的興趣所在,對於很多人也確實無用。文明的標誌是城市、文字的出現。如果提出一個更高的標準,那就是哲學的出現。人類文明產生於哲學思考,人類的精神創造貯藏於哲學,以及文學、藝術。哲學是愛智之學,是智力的挑戰。現在有許多種其他的智力挑戰,不必在哲學中施展才華;人的稟賦各異,也未必都適合哲學。哲學的慰籍也有替代品。哲學有時是苦惱的;在有些地方,智慧是危險的。但到目前為止,哲學、科學是人類智慧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The END
原標題:《午間閱讀 | 尼採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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