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十年盡情玩耍,白白浪費的執政歲月,瑪麗·安託瓦內特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1785年,仇恨已經達到巔峰。一切仇恨王后的集團——幾乎包括全體貴族和一半市民——都已各就各位,只等一個信號,就發起進攻。可是世襲王權的權威還過於強大。還沒有制訂確定的計劃,只有一陣悄聲談論,竊竊私語,一片嚶嚶嗡嗡之聲,像一陣羽毛精緻的利箭穿過凡爾賽宮;每一支箭的箭鏃都帶著一滴美德的毒汁,所有的利箭都從國王身邊掠過,射向王后。印刷的或手抄的小傳單在桌子底下手手相傳,若有陌生的腳步走近,立即消失在裙子底下。在王宮的書店裡,佩戴著路易十字勳章,鑽石鞋扣的極為高貴的貴族老爺,跟著書商進入後屋,書商小心翼翼地閂上房門之後,在厚厚的舊書堆當中。
某一個塵封的隱蔽角落裡取出最新的嘲諷王后的文章,說是從倫敦或者阿姆斯特丹偷運進來,實際上印刷還很新鮮,真是奇怪,油墨還未乾透,也許就是在這同一幢房子裡,在屬於奧裡昂公爵的王宮裡印製的,要不就是在盧森堡宮裡印的。高貴的顧客二話不說,往往數出比這些小冊子的篇數更多的金幣;有時候這些小冊子的篇頁不會超過十頁或者二十頁,可是飾以許多淫穢的銅版插圖,加上惡毒的玩笑。這樣一種浸滿毒汁的誹謗文章,成為貴族們獻給一位情婦的最受歡迎的禮物。瑪麗·安託瓦內特沒有給予這位情婦榮譽,邀她到特麗雅儂宮去;這樣一件陰險的禮品,比一枚珍貴的戒指或者一把扇子更能取悅這位情婦的芳心。這種攻擊王后的惡意誹謗的文章,出自陌生作家的手筆,通過難以置信的一些手廣為傳播,像蝙蝠似的在黑暗中飛出凡爾賽宮花園的大門,飛進貴婦們的香閨和外省的府邸;等到警察局長想要追查它們的來源去處,卻突然被視而不見的種種勢力所阻。
這些傳單到處都是:王后就餐時,在餐巾底下發現傳單,國王在書桌上、公文堆裡發現傳單;在王后的包廂裡,她的座位前面,有一首惡毒的詩歌,用一根縫衣針別在絲絨上,要是王后夜裡把身子伸到窗子外面,就能聽見那首嘲弄人的街頭說唱詩歌,這首詩早就人人會唱,是用一個問句開頭:每個人都在私下詢問自己:國王能行嗎?他不行吧?悲傷的王后失望已極……在色情的細節描寫之後,這首詩以威脅結尾:二十歲的小王后,這樣刻薄地對待人家,你滾回巴伐利亞去吧。一開始的這些誹謗性的傳單、小冊子和以後的傳單相比,當然還相當收斂。與其說是惡毒,毋寧說是刻薄。箭簇還只是浸泡了鹼水,還沒有蘸上毒汁,只是削得尖尖的,為了讓人難受,不是為了叫人致命。一直到了王后懷孕,這出人意表的事件,使宮廷裡各式各樣的陰謀奪取王位者,受到深切的打擊。
從這時起,傳單的聲調才明顯地加強了敵意。恰好在現在,傳言不再真實,大家都開始大聲嘲笑國王性無能,王后有姦情,這樣,從一開頭就把可能出生的國王后嗣打成雜種——可以預料,這對誰有好處。特別是在太子,這個無可爭議的合法王位繼承人出生之後,從那些陰暗的、隱蔽的地下掩體裡用「紅色炮彈」射向瑪麗·安託瓦內特。她的女友朗巴勒和波利涅克,被當作訓練有素的同性戀愛情技巧的大師,釘在恥辱柱上。瑪麗·安託瓦內特被描寫成不知饜足的變態色情狂,國王說成可憐的戴綠帽子的受騙丈夫,太子是個野種。下面這段格言詩在當年已是到處流傳,可以當做樣品:路易,你要想看看野種、王八、婊子,就照鏡子看看王后和太子。
1785年,誹謗污衊的音樂會大肆舉行,節拍已經確定,歌詞已經提供,革命只消把沙龍裡挖空心思炮製出來的詩文,在大街上大聲吆喝,就可以把瑪麗·安託瓦內特送上革命法庭。宮廷已經把控告書的真正提綱,輕聲作了提示。砍倒王后的仇恨利斧,是由纖細、狹小,戴著戒指的貴族之手塞到劊子手的手裡去的。是誰撰寫這些徹底破壞王后名譽的詩文的?這其實是個次要問題,因為創作那些小詩的桂冠詩人,從事他們的職業大多並無預感,漫無目的。他們只是拿別人的錢,為別人的目的幹活。在文藝復興時期,高貴的大人們想要幹掉一個礙手礙腳的傢伙,就用一袋黃金去買一把萬無一失的匕首,或者定製毒藥。十八世紀變得講究仁愛,就採用更精緻的方法,為了對付政敵,不再僱傭匕首,而是僱傭一支羽毛筆;不再在肉體上消滅政敵,而是在道德上把他們幹掉:借滑稽可笑殺人。
幸運的是在1780年,出高價可以僱傭最棒的刀筆,博馬舍先生,兩部不朽喜劇的作者,未來的護民官布裡索,自由的天才米拉波,卻德洛斯·德·拉克洛,這些傑出人物儘管才氣橫溢,因為生不逢時,都可以廉價僱傭。在這些天才的誹謗詩文作者身後,還有數以百計的其他更加粗野,更加卑劣的騷人墨客,指甲汙黑,飢腸轆轆,時刻準備什麼都寫,只要對他們提出要求,是蜂蜜,或是毒藥,是婚禮獻詞或是污衊小品,是頌歌或是傳單,不論長短,尖刻還是柔和,政治性還是非政治性,全看老爺大人如何下達訂單。除此之外,倘若這些文人還膽大妄為、機敏聰明,在這種買賣裡可以賺得兩倍三倍的收益。起先,不知姓名的定製者,花錢讓他們提供匿名的誹謗文章攻擊蓬巴杜,攻擊杜巴裡,現在攻擊瑪麗·安託瓦內特;然後有人悄悄向宮廷報告:有這樣一篇污衊文章已在阿姆斯特丹,或者倫敦等著付印,於是從宮廷財務總管或者警察局長那裡領到一筆款項,來幫助阻止此文付印。
那個三重聰明的傢伙,又賺到第三筆錢——博馬舍就拿到過這樣的錢——儘管發誓賭咒,用名譽擔保,從那據說已徹底搗毀的版本裡,他還是留下了一兩冊,威脅著以稍加改動或者一成不變的樣子,重新印製,——一個輕鬆愉快的玩笑,它那天才的發表者在維也納瑪利亞·特蕾西亞治下,落了個十四天的監禁,而後來在惶恐不安的凡爾賽卻得到一千枚金幣的補償,外加七萬裡弗爾的收益。不久,在那些以潑髒水為業的人們當中,傳開了這樣的消息:攻擊瑪麗·安託瓦內特的誹謗文章,為時下進帳最豐的買賣,而且還不十分危險;於是這災難性的時尚便廣為傳播。沉默和閒聊,買賣和卑鄙行為,仇恨和貪婪,在定製和傳播這種文章的過程中,十分有效而又忠實地互相合作。不久它們共同的努力成功地達到它們預期的目的:使瑪麗·安託瓦內特無論作為女人,還是作為王后,在整個法國都徹底為眾人深惡痛絕。
瑪麗·安託瓦內特清楚地感覺到,在她背後搞的陰謀詭計,她知道有這些諷刺文章,也感覺到誰是策劃者,但是她的灑脫,她那天生的,不可教誨的哈布斯堡家的驕傲,認為與其聰明地或者小心翼翼地面對危險,不如蔑視危險。於是她鄙夷不屑地把這些點點滴滴的髒水,從衣服上捋掉。她迅速地寫信給她母親:「我們生活在一個盛行諷刺小曲的時代。人們寫這種東西攻擊宮廷中所有的人,不論男女。法蘭西的輕浮在國王面前也不止步,而我也未能倖免。」這便是一切。看來這就是她的全部氣惱,全部憤怒。要是有幾隻蒼蠅落在她的衣服上,又能傷害得了她嗎!她用王后的尊嚴作為鎧甲,自以為刀槍不入,不怕這些筆墨的利箭。但是她忘記了,單單一滴這種魔鬼似的污衊毒汁,一旦滲入輿論的血液循環之中,就會產生一種熱病。即便是醫術再高明的名醫,日後碰到這種熱病也束手無策。瑪麗·安託瓦內特一臉微笑,步履輕盈地從危險旁邊走過,話語對她而言,只是風中煙塵,一直要到風暴來臨,才會把她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