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2020年收官的一場錢報讀書會,會有些特別。所有錢報讀書會的朋友們,將與青年作家蔣方舟一起,當一回星際漫遊客,遙望宇宙中的那一顆「南十字星」。
對著宇宙星辰,你,會想些什麼?你,會談論些什麼?
在這不平靜的一年的歲末,青年作家蔣方舟不負眾望地捧出了她的最新小說集《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在這本書中,她將我們對於2020年獨特的生活經驗融入到了文學創作中。
在虛構的宇宙文明時空中,如果他們正在經歷一種遭受瘟疫,回歸「隔絕」生活的狀態,處於其中的個體生活方式和情感模式都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如果人類能夠永生,永生的生命是歡愉還是痛苦?「當世界在燃燒」的時候,生活仍將繼續。一切想像,和我們的現實生活若即若離。
本書共收錄四個故事。它們發生在遙遠的宇宙和不明的時代,充滿幻想色彩又和我們的世界若即若離。
名為「南十字星」的星球貫穿全書,它是星際漫遊客,收藏宇宙間的各種奇觀。
在《在海邊放了一顆巨大的蛋》中,南十字星隨手送出了「文明的禮物」。
《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裡,南十字星的命運與選擇呼應了全球瘟疫下人類面對的的困境和希望。
《在威尼斯重建了時間》中,時間不再是從過去流向未來,而是回歸它混沌的本質。
在《邊境來了陌生人》中,南十字星化作一個符號和儀式,靜靜地傾聽在一個偏僻堡壘中被講述的真理與謊言,旁觀歷史如何自我重複。
當世界失序,人群惶恐,小說中的四個主角卻孤獨而平靜,他們選擇仰望星空,與南十字星分享只有他們才懂的秘密。
「2020年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一種斷裂感:我們和過去的生活經驗斷裂了,和那個熟悉的世界斷裂了,經驗從此變得無用,現實開始嘲笑想像力。這種強烈的不安讓我覺得應對眼下的生活都很難,更別說去創作,去書寫自己所處的世界了。
困境中,我想到了童年時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式,我從小就喜歡故事這樣開頭,「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時空上的距離給我一種安全感,知道自己可以安心當一個觀眾。
於是,我發現了一種新的書寫現實的方式——利用距離。我在小說中,試圖從一顆遙遠的星球觀望地球,那種近乎無限的距離讓龐大的現實顯得渺小;當我把時間拉至沒有盡頭,把當下編織進歷史、神話、未來中,模糊的現實脈絡忽然變得清晰了。 時空距離讓我再次獲得了沉著書寫這個世界的能力。」關於這本書的緣起,蔣方舟如是道。
12月14日晚上7點,青年作家蔣方舟將做客錢報讀書會,在杭州單向空間樂堤港店,和大家一起聊聊這本味道奇妙的小說集《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聊聊當下文學創作的一種可能性,聊聊一個人可能、可以怎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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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節選
你害怕嗎?」我問傅歇。
傅歇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說 :「有時我跟你說話,就像是跟自己說話似的。這麼多年第一次回來,別人都問我有多高興,有多感動,只有你知道我有多害怕。」
我們離開了餐廳,走到了海邊,夜晚很靜,遠處的燈塔投下的光在海浪中輕柔起伏,海浪小心翼翼地舔舐我的光腳,就像是渴慕愛撫的寵物。我動脈發出的汩汩聲與海浪聲享有同樣的節奏,我早已忘了上一次這麼平靜是什麼時候。
傅歇說 :「我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我打過仗,不止一次,每次都是為了不同的國家,身上披著不同的國旗。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棋盤上的囚徒一樣,我不知道戰爭結束之後我該怎麼辦。但當時我想,我一定不要回來,我有過一個故鄉,但我弄丟了它,那麼就丟了吧。」
我問 :「你害怕什麼?」
傅歇說 :「太多了,比如那是誰?我完全不認識。」他指著不遠處廣場上的雕像。
我眯著眼睛,辨認了很久,說 :「這是新豎的雕像吧,我也不認識,恐怕只有我兒子那一代才知道是誰。廣場上的青銅雕像從你離開之後,不知道被拽下來多少次了,不知道這一個能站多久。」
傅歇搖搖頭,悲哀地說 :「我們熟悉的英雄都不在了。」
我笑道 :「但你還是回來了。」
傅歇不語,只是抬頭看著天,我也一同抬起頭,看星空閃爍。
傅歇說 :「你好像對我講過,說一個星系發出的光來自幾百萬年前?」
他知道那一晚是我,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個神秘的觀星夥伴是我。
我說 :「對,仙女系。它很美,過去很多觀星的人覺得它是天邊的一朵小雲,其實它巨大,它和銀河系因為重力彼此綁定,正在不斷靠近,也許最後我們的銀河系會被它吞噬。」
傅歇聽著,但顯得心不在焉,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他說 :「今晚仙女系發出的光,幾百萬年後,還有人在看嗎?」
星星為什麼會爆炸?多年前,我的兒子問我這個問題。
我始終想不出答案,所以我一直給他講述的星球故事始終沒有結尾。現在我知道該如何給這個故事收尾了。
南十字星上最後一個居民以自爆的方式重啟了聚變反應堆,在漫長的時間裡,宇宙間再一次有了星光,雖然這星光傳遞到那朵小花那裡的時候,花朵早就枯萎死亡,並不知道幾百萬光年之前那燦爛的星光是為了它,只為了它,是在說「我在這裡」。那次聚變反應所帶來的宇宙環境變化拯救了小花所在的星球,它當時在冰凍的瀕死邊緣。
之後,新生的星星依次發光,不同的星系相互吸引靠近,快速而劇烈地碰撞,合併成了新的星系,宇宙再次變得擁擠。
再之後,人們在狐狸座的南邊和天鵝座的北邊觀測到了那顆小花所處的星球,把它命名為SX10星,有一群熱情的年輕人剛組了樂隊,隨手把自己的樂隊命名為SX10,樂隊的歌點燃了全世界的年輕人,包括兩個自以為成熟但對世界和人生都一無所知的少男少女,他們對撲面而來的時代一無所知。他們經歷過惡帶來的
幻滅,也經歷過良善帶來的遺憾,而當他們中年時再看向彼此的時候,發現所有命運的懲罰僅僅是考驗。
遠處隱約傳來了音樂,仔細聽,竟是幾十年前我和傅歇反覆聽過的SX10樂隊的歌。
大巴在馬路上疾馳,
月亮從廣袤的平原上升起,
『親愛的,我覺得我迷路了』,我向身邊的她低語,
雖然我知道她已經熟睡
悠揚的聲音在空中飄蕩,起了一些霧,城市漂浮在其中,柔軟不安定,暈黃的燈光也隨海浪的律動而波動。傅歇再次輕聲隨音樂和唱,聲音喑啞,我想到他多年前曾說過從歌聲中聽出主角已經蒼老,一瞬間悲從中來,我幾乎無法呼吸。
歌裡的人最終或許還是沒有到達目的地,他們最遠到了哪裡呢?至少他們的歌聲曾經去過宇宙。不是所有的歌聲都能回來,因為電離層上布滿了洞,很多音樂直接從中穿過,逃到了天空中,留在那兒,也許他們的歌聲已經去過無數顆星球,也許已經有星星成了他們的聽眾。
「傅歇,你知道嗎?你在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我說。
「什麼?」傅歇對我的問題並不在意。
「沒什麼。」我笑笑,「對我說說話吧,傅歇。」
傅歇說 :「我一直很想你。」
我說 :「我也是。」
傅歇說 :「好像我們這一生不太有緣分,你太不善於說出真實的想法,我又太不善於猜測。但這好像也沒什麼關係,因為現在我們又遇到了,所以也不應該對命運太抱怨。」
我說 :「再多說些吧。」
傅歇說 :「我雖然經歷了很多事,但卻覺得人生中只有幾天是真正活過的,其他時候我都像是這個世界的一個觀眾。」
我說 :「我也是,傅歇,再多說些吧。」
傅歇說 :「我以前總覺得人有一生的時間去愛,但我後來發現不是這樣的,愛是有限額的,有人很早就懂得這一點,一次只花一點,在遇到的每個人身上省著用。但我太笨了,年輕的時候揮霍得太多,早早地把所有的愛都花完了,現在已經破產了。」
我說 :「不,不是這樣的。傅歇,再多說一些吧,說一切都還來
得及。」
傅歇不再說話了,他看向我,目光卻穿過了我,望向某個遙遠的地方。他像是想看透我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故事,他的目光每多停留一秒,我就感到我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所有的痛苦、快樂與思念正在緩慢地破碎、消失。
一切都會破碎和消失,沒有那麼可怕。過去的星塵組成了我們,當我們泯滅之後,我們又會組成新的花、新的塵埃與新的星。
傅歇也在破碎,我懇求傅歇再多說一些話,可他卻變得越來越模糊,最後終於全部消失,我的眼前只有一片大海。
我和傅歇的「重逢」結束了,我必須面對現實 :我們在火車站分別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這一天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過,走過大街、在咖啡廳裡吃飯、來到海邊。我按照記憶想像他中年和老年的樣子,想像他度過了比我更好或是更壞的人生,想像他對我的人生充滿了好奇和感慨。
也許我並不是因為思念這個埋藏在記憶底部的人,只是太需要一個人在我的腦海裡問 :「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當我跟兒子聊到過去幾十年的事情,他總會不耐煩地說 :「那些年你怎麼既沒有當成科學家,也沒有發財?」在他那一代人的眼裡,極端的年代要麼把人打磨成堅韌但不屈的受難者,要麼就應該讓人發一筆橫財。
至於南十字星的故事,我更是從來機會沒有講完過,兒子很早就喪失了興趣。
這個夜晚的黑變得越來越濃了,我甚至看不清海了,萬物的形狀開始被偷走,各種聲響被賦予了新的含義,我前半生許多被遺忘的回憶此時又湧上心頭。
我想起我和丈夫尚未結婚時的一個夜晚,也是這樣在閃爍的星星下散步,他講到古老史詩中某個城邦的倒黴遭遇與我們的處境何其相似,他低聲預言著即將撲面而來的命運——現在看起來,這預言準確驚人。
我打斷丈夫,告訴他,當你望向星空,或是從某一顆星望向我們的時候,會發現那種無限的距離讓我們自以為重要的經驗都顯得如此渺小。
我說在古老的故事裡,一個觀星者預測到了日食,警告正在兩個正在交戰的國家,如果繼續戰爭,太陽將會消失。兩國交戰時,因為真的看到壯闊的日全食而驚異地停止了交戰。
我說我嚮往那個古老的觀星者可以左右世界的時代。
我說我嚮往那個人們把太陽的存亡、一顆星的存亡看得比自己的存亡更重的時代。
丈夫很嚴肅地批評我,認為我這種想法狹隘又虛偽,他說我對這種廣袤空間的嚮往是不真實的,是無能的,是對眼前的逃避。
彼時我所感受到的孤獨與此刻如出一轍。
但此時的我比那時的我多了一份坦然——看來時間與苦難作為老師並非毫無建樹。
世間的事永遠是這麼孤獨,但只要星星還在閃耀,一切都沒有關係。
蔣方舟,青年作家。第七屆人民文學獎散文獎得主、首屆朱自清散文獎得主、「亞洲書店論壇」年度青年作家得主、《東京一年》入選日本《新聞周刊》評選的「了解世界的40本書」。出版作品有《我承認我不曾歷經滄桑》《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東京一年》《和唯一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的人一起散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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