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清華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劉瑜在一場演講中說到,「我女兒正在勢不可擋地成為一個普通人」,引起了網際網路關於教育的又一輪大討論。
我在微博上說:「作為劉瑜和周濂的孩子,就註定已經不是普通人了。一個清華大學(副)教授的孩子能是普通人嗎?你問問清華的附屬幼兒園、附小、附中,那是普通人能上的嗎?你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即便你哪怕不好好學習,最後混退學了,至少也是個高曉松。所以,能講出這個話的人,就絕不普通。有的時候,不要相信一些高級知識分子的心靈雞湯。他們勸你看開,不是真的讓你看開,是讓你認命!」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突然diss劉瑜?我和劉瑜、她的先生、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的所有教授當然都沒有過節,相反,我很欣賞她,我也敬佩很多紮實研究學問的教授們。而且劉瑜在演講中提到的「素質教育讓教育成為軍備競賽」這個觀點,我也完全贊同。我甚至更進一步地認為,不僅是素質教育,教育減負,也同樣是教育「軍備競賽」的促成者。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支持應試教育而反對素質教育?支持加重負擔而不是教育減負?完全不是。我完全贊成教育,尤其是中小學教育,要培養孩子多方面的興趣和素養,科學的、技術的、文學的、藝術的,方方面面的知識都有必要接觸。我自己也有孩子,我深切希望孩子的負擔不要那麼重——這應該是全天下父母的共同心願。
我反對的,和劉瑜一樣,是以應試教育的方式做素質教育,是教育減負減去學校的負擔而加重了其他主體的負擔。所以我說,教育的「軍備競賽」,是應試教育本質不變的現實下,素質教育和教育減負共同疊加造成的結果。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否認,除了一些鳳毛麟角的家庭之外,目前,以及在我們可以預見的短期內,考試、高考、雙一流、985,這些依然是每一個中國家庭希望經歷的教育,也依然是絕大多數孩子走出大山、走出鄉村、走出原生家庭的唯一道路。對此,有人可以否認嗎?
高等教育資源的稀缺性和優質資源分布的不均衡性,決定了現階段我國的教育仍然是應試教育為主體、其他教育模式相促進的教育體系。目前有一個我們短期無法改變的現實是: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均衡。
我反對劉瑜的地方,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劉瑜找對了問題,看準了病,卻開錯了藥。她知道素質教育是教育「軍備競賽」,然而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她開出的藥方總結來看是「家長們,你們別太執著了,別爭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啊,大家都快樂」。系統化的缺陷,卻要求部分家長埋單,這是極其不負責任的。這也是我甘冒大不韙,甚至認為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她的孩子事實上可以說是享受著最好的教育資源,和最無虞的生活保障。
截自劉瑜《不確定的時代,教育的價值》演講視頻,源自印象筆記。
張桂梅校長的「孩子們」,她們可以不爭不搶什麼都有嗎?不能,她們爭了搶了都不一定有。有些孩子盡全部的力量去爭去搶,都不可能得到劉瑜女兒一出生就有的東西,甚至可能達不到劉瑜自己小時候的資源水平。這就是差距。不僅是橫向的地理空間上的差距,還有縱向的歷史時間上的差距。所以項飆教授在談到「內卷」時說,我們的競爭不允許失敗和退出。對大山裡的、農村裡的孩子,考試就是沒有退路不許失敗的競爭環境。
發展不充分、不均衡,是我國社會基本矛盾的重要一面。北京是發展不充分,劉瑜甚至認為是過度教育,但是貴州呢?雲南呢?丁真所在的那個小城呢?過度教育這個概念,對他們可就太殘忍了。對張桂梅校長的女娃娃們來說,教育本身就可能已經是人生最意外最美好的饋贈,你又怎麼忍心告訴她們這是在「物化你」、「不要把自己當做教育競爭的機器人」?
素質教育對北京的孩子來說如果是「軍備競賽」,那對其他相對落後地區的孩子呢?或許就是一道永遠跨不進的門檻。鋼琴、古箏、笛子、油畫、書法、圍棋……這是素質教育嗎?不,這是大城市中高收入階層的孩子們的素質教育。播種、插秧、割麥子、脫粒、放羊、放牛,落後地區和農村地區的孩子們在課堂之外學習的這些知識,為什麼不是「素質」?這是教育的話語權問題。作為知識分子,我們應該關注的是這樣的問題。應該關注,對像劉瑜女兒這樣的孩子來說,馬可能是馬術課的道具,而對丁真這樣的孩子來說,馬是放羊的夥伴。對生活富足的女孩兒來說,油菜花是婺源春天的美景,而對一些農村地區的女孩兒來說,油菜花可能是勞動和生計。
截自劉瑜《不確定的時代,教育的價值》演講視頻,源自印象筆記。
掌握話語權的人制定了規則,然後發現沒有掌握話語權的人居然也可以在這套規則下勝出,或者他們開始盡最大的努力勝出,讓自己的孩子忽然之間失去了原來設想的競爭優勢,於是站出來大聲疾呼:你們不要爭啦,不要拼啦,讓孩子快快樂樂做一個普通人吧。
這恐怕不行,真的,不行。
作者 儲殷(國際關係學院公共管理系教授,文章經授權發布,僅代表個人觀點)
編輯 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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