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情感是非常豐富的。七情六慾是情感,多愁善感也是情感。有的情感很容易用語言描述,而有的情感,卻很難用語言描述出來。有的情感,是瞬時的,比如喜怒哀樂等,往往來的快,去的也快。但有的情感,卻是長久的,比如對青春的留戀,對家國的忠誠等。今天我要表達的,是我認為一種很特別的情感——尋覓。
或許很多人,並不認為尋覓是一種情感。但我一直認為尋覓真的是一種情感。比如《詩經》的《秦風·蒹葭》就寫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這裡寫的,就是我們的先祖,對所戀之人的苦苦的同時又是甜甜的一種尋覓。他們這種因愛而尋覓的美妙情感,歷經千年,仍舊傳唱不絕。至於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寫的《聲聲慢·尋尋覓覓》,流露出的那種只有國破家亡才有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六神無主、悲涼惆悵的情感,卻又是那麼讓人心酸不止。本人一介草民,並無如此高大上的情感。近日正逢畢業季,恰逢建軍93周年,在這特殊時節,我想說的,僅僅是關於我自己的一個尋尋覓覓、修遠求索的人生小故事。
本人是60年代中期出生的,時值文革,國家正處於一個閉關鎖國的特殊時代。那時候,全中國會英語的人估計不會很多,因為會英語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弄的不好,就會背上一個「裡通外國」的罪名,所以除了沒幾個人懂英語之外,連學英語的人也沒有。文革結束之後,開始解放思想,撥亂反正。78年恢復高考時,我正上初中一年級。我那時候,初中沒開英語課,也無英語課本。記得我的一位老師當時準備報考大學,當他在學校的走廊上「複習」英語時,其他老師和同學們都非常好奇,紛紛圍觀,看他到底是如何學英語的。其實我敢肯定,這位刻苦「複習」英語的老師,當時根本就不認得一個英文單詞,因為他之前壓根就沒學過英語。
但等到上高中的時候,突然就開設英語課了,並且有了全國統編的英語教材。不過,有個有趣的現象是,英語課雖開了,課本也有了,但真正懂英語的老師並不多,因為當時的英語老師,即便大學畢業,學的也是「啞巴英語」,只能在黑板上寫英語,但不能讀,讀出來的也是「塑料英語」(即用土話念出來的英語)。那時候老師教英語課,依靠的主要是錄音機,就是提著一個大大的雙卡盒式錄音機往講臺上一擺,把英語磁帶在錄音機裡播放。剛播放出一句,老師就「咔」地按一下錄音機的「暫停」鍵,讓同學們跟著錄音機讀一遍,然後再按「播放」鍵,如此反覆,真是「唧唧復唧唧」,索然無味。那時候,錄音機是高級奢侈品,除了機關、學校等大單位有之外,普通家庭,是極少買得起錄音機的,學生們除了每周在課堂上機械地聽幾遍英語之外,課外聽英語的機會幾乎沒有,所以,英語學得好的,那才是鳳毛麟角,而天生愚鈍的我,聞英色變,英語成績當然是極差極差的。
英語學的這麼差,考大學當然無望了。為了逃離英語,我17歲那年,就去當兵了。那時對越自衛反擊戰剛打響過,有點兵荒馬亂的味道。而非常不幸的是,我參軍的部隊,恰好就是中越邊境的作戰部隊。值得一提的是,我上高中的那個班,當時是全縣的尖子班,我當兵去了,並不影響我的許多同學,他們考上了全國各地的名牌大學,還有的同學,到國外留學去了。但在那種「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戰爭日子裡,我與所有的同學,都從此失聯了。因此,哪怕是我在戰場上最殘忍、最恐懼、最孤獨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與一個女同學通過信,也從來沒有得到個一個女生的柔情,這不能不說是我人生的一大遺憾。還好,到部隊久了,整天跟漫山遍野的男兵混在一起,後來竟然連一個女同學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84年我參加軍校招生考試,當時我是從中越邊境東興附近一個叫做「衝蚊大嶺」的最前線的戰鬥指揮所,被團政委的吉普車接下來送到師在二線組織的文化補習班學習的。上圖的這張《戰時人員供給證》,正是我84年4月14日從戰場上撤下來的那天填發的,這張「限戰時參戰部隊使用」的證件裡,每個字都浸滿了硝煙和血腥味(上面的「入院」,是指戰鬥受傷住院)。有幸的是,那時軍校招生,不用考英語。我至今還保留著我考軍校時的《準考證》,裡面就找不到可惡的「英語」二字。所有考試課目中,我語文考的最好,總分100分,我考了95分,於是,我就這樣上軍校了。
當時軍校畢業生的分配原則是「從哪來,回哪去」,就是說,你是從哪個部隊考進軍校的,畢業的時候,就得分配回原來的部隊去。這樣,軍校畢業後,我又回到了戰火尚存的中越邊境。那一年,我21歲,當了一名小小的排長。那年軍隊還沒有恢復軍銜制,軍裝也是怪怪的。88年恢復軍銜制時,我被授予少尉軍銜,最小的那種。後來我幹到了武警中校,在部隊呆了23年。
那時候國家還是非常貧窮落後,沒有高速公路,只有狹窄的泥巴路,連柏油或者水泥公路都沒有,也沒有撥號的電話,電話都是手搖的那種,需要通過總機和接線員層層轉接,跨省的長途電話,很難打通。我們在大山深處,與世隔絕,部隊駐地基本處於原始時代,很難看到文明的火花。僅僅是長途跋涉幾天幾夜,先坐火車,再坐汽車,再坐拖拉機,再翻山越嶺,從內地臨時來隊探望丈夫的軍嫂們,她們稍微時尚的衣裝打扮,才能讓荒無人煙的愚昧邊境鄉村,看到一丁點現代文明的影子。我們過的就是「白天兵看兵,晚上兵看星」的單調生活,我們的口號是「甘願吃虧,樂於吃苦,勇於奉獻」,我們的口頭禪是「虧了我一個,幸福十億人」。
但那時候,國家開始改革開放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新鮮口號已經叫響,內地經濟文化建設日新月異,邊防軍人的生活,與現代生活的距離,比任何時候都拉的巨大。好在國家和人民,並沒有忘記還有這麼一群死守邊防的軍人。我記得《羊城晚報》等單位,發起了「法卡山貓耳洞與摩天大樓的對話」,組織許多青年大學生與邊防軍人開展對話,其中最具體的行動就是給邊防軍人寫「慰問信」,以及派「慰問團」到前線與官兵聯歡。特別是來自深圳、東莞等發達地區的各種洋氣的慰問團,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天上人間。這在當時,的確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未被忘卻的溫暖,但同時也讓我更加緊迫地看出,自己在生活上、物質上、見識上、情感上,正與時代拉開可怕的落差。我拆開過在校大學生寫來的許許多多的慰問信,那時還沒有普及電腦(可以說基本上還沒有電腦),所以這些慰問信都是手寫的,而且大部分都是女生寫的,無論是字體,還是字裡行間,都飄香著女性的氣息。或許那時候的女生,價值觀念與現在很不一樣,多少還有些英雄情節,有的信,寫的情真意切,令人感懷。但我基本上只看不回,這並不是因為我不禮貌,或者傲慢,而是因為,我實在覺得,她們在天上,我在地上,我與她們沒有什麼共同語言。唯獨有一次,可能因為好奇,或者心血來潮,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挑了一封字體特別漂亮、行文非常優美的女生的信,給她寫了一封回信(抱歉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沒想到不多久,這位女生就給我回信了,並且在信裡還夾了一張照片。這是一位穿著短裙,倚靠在一棵鮮花盛開的小樹下,苗條而不失豐滿的女大學生,眼裡飽含著一種令人尋味的文靜欲滴的靈氣。我從內心,深深地感謝這位可愛的女孩,給我寫信,並且把她高雅的美麗動人的照片寄給我,但非常遺憾的是,我再沒有給她回信了。我覺得,我不能如此脆弱,這一切,不會屬於我,我認為現實離自己,還是那麼遙遠。
但這時,我比任何時候,都迫切地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包括自己的未來。當時戰事並無完全緩和的跡象,我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大山深處,呆下去多久,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外部的世界正在發生前所未有的激劇變化,雖然我因為一個鐵血男兒的職責而堅守,但我也清醒地知道,自己遲早會被繽紛繚亂的生活,無情地拋棄。舉目四望,除了鐵甲雄師,關山隘道,我身無分文,一無所有,當我有朝一日真正離別這個我以青春年華相廝相守的萬裡南疆時,我將韶華不再,並且會一無用處。為此,我一個人坐在山頭上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是的,我什麼都沒有,但我有的是時間,我不能主宰我未來的命運,但我可以主宰我現在的時間。所以,我決定,我要利用這無盡的、孤獨的時間,學一樣東西,我學這樣東西,不用求助於任何人,也不用急於求成,甚至不需要讓別人知道,我只須將我的時間,花在上面,積累在上面。我可以燃燒掉自己的青春,但我不能浪費掉自己的時間,我得以某種特別的方式,把我無法留住的時間,儲蓄起來。後來,我決定花時間學的這樣東西,就是萬惡的英語。
我花了一個月的工資,到邊境縣城買了一臺收錄機,並且到書店裡買齊了初中英語統編教材和錄音磁帶,這就是當時我所能夠得到的最初級的英語學習資料了。但一個排長在深山老林裡學英語,這的確是一件令人不解的古怪之事,不僅談不上理想和光榮,或許還會被人恥笑,因此我學英語,實際上是極其秘密地進行的,除了生活上與我接觸十分密切的戰友之外,知道我學英語的人非常少。我知道英語難學,並且不知道學了以後能否用得上,但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除此之外我還能學點什麼呢?正因為難學,所以我才可以用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時間來學它。為了自我安慰,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學英語,不為考試,不求能夠改變自己作為邊防軍人的命運,只求不要浪費青春時光就可以了。結果我很快就把初中英語學完了,但這時我一點也沒有再繼續學高中英語的欲望了,因為我跟自己說好,我學英語不是為了考試的,而當時的高中英語教材,明顯就是為考試專門設計的,毫無實用價值。
在一個夜深人靜並且百無聊賴的晚上,我無意間在收音機裡聽到「美國之音」正在播放一個叫做「英語九百句」的節目。這個節目最吸引人之處,就是它播放的每一個句子,都是生活中最常用的。「英語九百句」節目共有60課,每課播講15個基本句子,此外還有詞彙和替換練習,末尾還播放一段與基本句子內容相關的對話,每周只播講1課,每次播講30分鐘,每天定時重複播放,下周再播講新的1課。特別適合我的,是這個節目的教學方法,15個基本句子,播音員一共念三遍,第一遍用普通速度念,第二遍用慢速度念,第三遍用稍快速度念。尤其是其中的第二遍,播音員把句子裡的每個單字都念得十分清楚,非常適合我這種沒有老師的人封閉造車。我就採取一個更笨的辦法跟學這個「英語九百句」:我買來空白錄音帶,把播音員播講的每一課,從頭到尾錄下來,這樣,我就可以在節目播完之後,再隨時跟著錄音機反覆練習。但此時正值89年春夏之交,中美交惡,對「美國之音」的幹擾非常厲害,教學節目裡充滿了鑼鼓聲、機械轟鳴聲、以及其它故意製造的強烈刺耳的噪聲,15個句子很難聽得清楚。即便如此,我依舊堅持每周把播講的每一課錄下來,屏聲息氣,排除幹擾,努力使自己聽清每一個單字。除了噪音幹擾之外,還有一個更可怕的事,就是當時「美國之音」屬於「敵臺」,軍人是禁止收聽的。還好,反正連我學英語的事,都極少有人知道,我收聽「美國之音」學「英語九百句」,就更是神不知鬼不覺了,結果因這事連批評都沒挨過一次。
但好日子不長,課程還沒錄到一半,我就從基層連隊的排長,升調到師政治部宣傳科當幹事去了,這就打破了我原來在連隊有規律的生活,因為我經常要跟師首長下部隊蹲點,到邊防一線前沿陣地哨所,一去就是一星期以上,再不能象以前那樣,可以每周定時把收音機裡的英語教學節目錄下來了。我們全師有1萬多官兵,陣地、哨所分散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從師部到連隊、陣地和哨所,並無公共運輸工具,只能用首長的專車。有一段時間裡,我跟師長、政委下部隊特別多,至於跟參謀長、政治部主任等首長,下連隊就更多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我跟首長下部隊,總不能隨身帶著一部大大的收錄機偷錄外臺英語吧?但無論如何,每次我下部隊,都要想找個藉口,向首長請個假,請求首長派車把我送回師部營區,在自己的宿舍裡把當期的「英語九百句」錄下來。這樣,我克服了所有困難,硬是花了60周的時間,從第1課,錄完了第60課,這樣就有了整整30盤錄音磁帶。有意思的是,我後來錄製這些節目,不再是用空白錄音帶錄製的,面是用慰問團慰問部隊的流行歌曲的音樂磁帶,抹掉後重複使用的,所以我錄製的這些英語磁帶,封面美女如雲、花花綠綠,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在下連隊的那段日子裡,我跟隨軍政首長,走遍了全師的所有陣地、哨所,巡遍了部隊防區的每一塊國(界)碑,更多地看到青年官兵,他們在祖國最邊遠、最艱苦、最危險的地方,捍衛著祖國的領土,他們有的在戰鬥中犧牲,有的被地雷炸掉了四肢和眼睛,但他們是那麼地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從他們身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中國軍人忠貞不渝的愛國情懷,我要比其它人,更深地了解中國軍人不屈不撓、血戰到底、敢打敢勝的英勇精神。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對我們的軍隊,永遠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我的老師長,後來轉業到廣東省菸草專賣局任副局長,老主任,轉業到廣東省國土廳任副廳長。我曾經去看望過他們,但我從來沒有向他們提起過我向他們請假回營區錄英語的事。事實上,我當時學英語,與部隊工作沒有任何關係。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衷心感謝那些培養、理解和遷就我的老首長們。後來,在軍隊的日子裡,我又繼續跟學了「美國之音」的英語教學節目「中級美國英語」,以及電視英語教學片《走遍美國》等。
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進一步放大和中美關係的改善,「美國之音」英語教學節目的教材和磁帶,在書店裡也有公開發售,我陸續從各地的書店裡,購買了出版社灌制的英語學習磁帶,但我一直保留著從收音機裡錄製的那30盒噪音刺耳、百音難辨的錄音帶。我在軍隊工作調動很多,我就把這些錄音帶從連隊帶到師部,從師部帶到軍區,從陸軍帶到武警,從廣西帶到廣州。98年那一年,因為我父母為我帶孩子,全家5口住在空間很小的房子裡,那一大箱錄音質量極其低劣的錄音帶,挪來挪去實在無處存放,我猶豫再三,最後還是狠心把這些花花綠綠的英語錄音帶給扔掉了。
退役後,我自主擇業做了律師。律師與軍人,一文一武,截然不同。從邊疆到都市,物質精神文化生活的改變,更是翻天覆地的。但不知什麼原因,這些年來,業務的繁忙,城市的喧囂,並沒有讓我覺得,我離寂寞的軍旅生涯越來越遠,反而讓我感到,我與守邊禦敵的青春年歲,拉的越來越近。因為偶爾的原因,我的律師業務中,有一部分涉外業務,因此我在律師工作中,可以零星地用到一些英語,但真正使用口語的機會並不多,這就更加讓我覺得,青春年代的付出與追求,始終與我的現在與未來,緊密的關聯在一起。
我參軍後,與所有的同學都失去了聯繫,直到2015年,才有同學把我拉入了他們已經組建很久的同學群。與入伍前的同學們相比,我走的是一條封閉的、迥然不同的人生路,包括打仗,上軍校,當軍警,以及後來的做律師。由於20多年未來往的原因,不得不說,我與同學們之間的感情,一直是疏遠和淡薄的。2016年,一位學霸女同學從美國回來,另一位深圳的同學約大家到海邊相聚,我帶著一份好奇心,欣然前往。一下子看到這麼多兒時的同學,我真是說不出的興奮,結果那天喝的酩酊大醉。酒醉之後難免胡言亂語,但後來我聽同學們說,我胡言亂語的不是中文,而是英語。第二天,美國回來的女同學驚訝地問我:「你的英語為什麼講的這麼好?在哪學的?」我聽說外國人特別講修養,誇獎人都只不過是處於一種習慣性的禮貌,說你好並不是真的好。於是我很認真地向她求證道:「老同學,講實話,我的英語說的真有那麼好嗎?」她說:「真的好,特別是發音很準確,很清楚,難得!難得!」不過,那一天,我並沒有告訴她我的英語是在哪學的,因為那是一個太長的故事,並且講起來有點心酸。我想,不會有人相信,我是在中越邊境,一個人跟著收音機秘密地,孤獨地,毫無目的地學的英語,我僅僅是自己跟自己練習英語,從來沒有第二個人教過我、陪過我、鼓勵過我,甚至沒有人知道我在學英語。
我又開始重新撿拾起我過去學過的英語。但當我用數碼音響播放曾經耳熟能詳的「英語九百句」的時候,這種不含一絲雜音的清晰可辨的英文朗誦,卻又我讓感到如此陌生、冷漠、遙遠和失落!此時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懷念我青春年少之時,在我人生最寂寞無助的時候,在林海茫茫的邊境大山深處,克服無盡艱難親手錄製下來的,日復一日,千遍萬遍反覆傾聽的和辨別的,充斥著自然靜電聲和強烈幹擾聲的,由播音員播講的那種「英語九百句」!我人生中從未做過其它任何一件的令我追悔莫及的事,唯一讓我悔恨終身的,就是我在來廣州之後,把那些記錄著我青春印記的「英語九百句」錄音帶丟棄了!而現在,我終於明白,人生的很多東西,它原本並不值錢,但它就是那麼無可替代並且一去不復返,如果你不好好珍惜,你將永遠無法挽回。我曾經一遍又一遍責怪自己:我真的情願買一套大房子,專門用來存放這些磁帶,可是,即使我能夠買一套大房子,我也已無法買回我的那些磁帶了!
自此,我開始了我特別的尋覓之旅。我知道,我親手錄製的那30盒花花綠綠的英語九百句磁帶,是不可能失而復得的了。我便異想天開起來: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從短波收音機裡錄齊過「美國之音」播講的「英語九百句」嗎?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才會把這些錄音帶丟棄嗎?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茶餘飯後,總喜歡到街頭巷尾的回收站、舊貨店、舊書店去閒逛,我多渴望有那麼一天,我能夠在一個不起眼的,甚至有些骯髒的角落裡,驚喜地「撿」到這麼一套寶貴的磁帶!但非常令人傷感的是,我期盼的這種豔遇,並沒有降臨。
我於是開始在網上搜尋。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在「淘寶」、「孔夫子舊書網」、「當當網」等網店,或者其它搜尋引擎裡,輸入「英語九百句」、「美國之音」、「磁帶」、「錄音帶」、「老磁帶」等關鍵詞,這種病態和固執的尋覓,雖然的確讓我大開眼界,收集到了「英語九百句」五花八門的各種版本和錄音資料,但一直沒能找到「第一遍用普通速度念,第二遍用慢速度念,第三遍用稍快速度念」的播音員播講的「英語九百句」錄音磁帶了。
有人說,缺陷可以構成一種美。人因為缺失而尋覓,缺失的東西越親切,越重要,越想得到,這種尋覓就越執著,越痴迷,越持久。這種尋尋覓覓,不經意間,就會變成生活的一種元素,進而升華為對生活的一種細長的回味,從而使我們在這個浮躁、嘈雜甚至有些日顯淺薄的花花世界裡,深沉地咀嚼出生活特有的品質。
或許我將不再嘗試以任何途徑繼續尋覓那些磁帶了,因為,我也想明白了,它們回不回來,其實已經不太重要。這個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可以永遠持有的東西。這正如古代哲學家老子所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常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此所謂「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
是的,我曾經追求過,曾經擁有過,這些追求和擁有過的東西,漸漸地深入我精神世界的深處,我無須用視覺和觸覺來留住和感受它們。無論如何,生活中的缺失,總會發生的,當你得到某件東西的時候,你自然也會失去另一樣東西,所以尋覓總是這麼如形隨影地陪伴著我們。每當我心煩意亂輾轉難眠的時候,我總是會戴上耳機,漫不經心地傾聽「英語九百句」各種錄音,便總能心平氣地很快進入夢鄉,而當我長途驅車疲憊萬分的時候,在汽車音響裡播放「英語九百句」,則能讓我的思緒,浪漫地回到那群山環抱的戎邊日子,我覺得生活還是那麼充滿希望,自己還象過去那麼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