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我自己年屆八十,其間得失互見:得者不少,難以細表,失者不多,卻有一件難過至今。我失去了一頂帽子。
一頂帽子值得那麼難過嗎?當然不值得,如果是一頂普通的帽子,甚至是高價的名牌。但是我失去的那頂,不幸失去的那一頂,絕不普通。
帥氣、神氣的帽子我戴過許多頂,頭髮白了稀了之後尤其喜歡戴帽。一頂帥帽遮羞之功,遠超過假髮。邱吉爾和戴高樂同為二戰之英雄,但是戴高樂戴了高帽尤其英雄,所以戴高樂戴高帽而樂之,也因此我從未見過戴高樂不戴高帽。
戴高樂那頂高盧軍帽丟過沒有,我不得而知。我自己好不容易選得合頭的幾頂帥帽,卻無一久留,全都不告而別。其中包括兩頂蘇格蘭呢帽,一頂大概是掉在英國北境某餐廳,另一頂則應遺失在莫斯科某旅館。還有第三頂是在加拿大維多利亞港的布恰花園所購,白底紅字,狀若戴高樂的圓筒鴨舌軍帽而其筒較低。當日戴之招搖過市,風光了一時,後竟不明所終。
一個人一生最容易丟失也丟得最多的,該是帽與傘。其實傘也是一種帽子,雖然不戴在頭上,畢竟也是為遮頭而設,而兩者所以易失,也都是為了主人要出門,所以終於和主人永訣,更都是因為同屬身外之物,一旦離手離頭,幾次轉身就給主人忘了。
(二)
去年十二月中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為我八秩慶生,舉辦了書刊手稿展覽,並邀我重回沙田去籤書、演講。現場相當熱鬧,用媒體流行的說法,就是所謂人氣頗旺,令我窮於應付,心神難專。等到曲終人散,又急於趕赴晚宴,不遑檢視手提包及背袋,代提的主人又川流不息,始終無法定神查看。餐後走到戶外,準備上車,天寒風起,需要戴帽,連忙逐袋尋找。這才發現,我的帽子不見了。
事後幾位主人折回現場,又向接送的車中尋找,都不見帽子蹤影。夫妻倆像偵探,合力苦思,最後確見那帽子是在何時,何地,所以應該排除在某地、某時失去的可能,諸如此類過程。機場話別時,我仍不死心,還諄諄囑咐潘明珠、樊善標,如果尋獲,務必寄回高雄給我。半個月後,他們把我因「積重難返」而留下的獎牌、贈書、禮品等等寄到臺灣。包裹層層解開,真相揭曉,那頂可憐的帽子,終於是丟定了。
僅僅為了一頂帽子,無論有多貴或是多罕見,本來也不會令我如此大驚小怪。但是那頂帽子不是我買來的,也不是他人送的,而是我身為人子繼承得來的。那是我父親生前戴過的,後來成了他身後的遺物,妻子整理時所發現,不忍徑棄,就說動我且戴起來。果然正合我頭,而且款式瀟灑,毛色可親,就一直戴下去了。
那頂帽子呈扁楔形,前低後高,戴在頭上,由後腦斜壓向前額,有優雅的緩緩坡度,大致上可稱貝雷軟帽,常覆在法國人頭頂。至於毛色,則圓頂部分呈淺陶土色,看來溫暖體貼。四周部分則前窄後寬,織成細密的十字花紋,為淡米黃色。戴在我的頭上,倜儻風流,有歐洲名士的超逸,不止一次贏得研究所女弟子的青睞。
但帽內的乾坤,只有我自知冷暖。天氣愈寒,尤其風大,帽內就愈加溫暖,仿佛父親的手掌正護在我頭上,掌心對著腦門。畢竟,同樣的這一頂溫暖曾經覆蓋過父親,如今移愛到我的頭上,恩佑兩代,不愧是父子相傳的忠厚家臣。
(三)
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有幸集雙親之愛,才有今日之我。當年父親愛我,應該不遜於母親。但小時我不常在他身邊,始終呵護著我庇佑著我的,甚至在抗戰淪陷區逃難,生死同命的,是母親。肌膚之親,操作之勞,用心之苦,凡她力之所及,哪一件沒有為我做過?反之,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打過我,甚至也從未對我疾言厲色,所以絕非什麼嚴父。
不過父子之間始終也不親熱。小時他倒是常對我講論聖賢之道,勉勵我要立志立功。長夏的蟬聲裡,倒是有好幾次父子倆坐在一起看書:他靠在躺椅上看《綱鑑易知錄》,我坐在小竹凳上看《三國演義》。冬夜的桐油燈下,他更多次為我啟蒙,苦口婆心引領我進入古文的世界,點醒了我的漢魄唐魂。張良啦,魏徵啦,太史公啦,韓愈啦,都是他介紹我初識的。
後來做父親的漸漸老了,做兒子的長大了,各忙各的。他宦遊在外,或是長期出差數下南洋,或擔任同鄉會理事長,投入鄉情僑務;我則學府文壇,燭燒兩頭,不但三度旅美,而且十年居港,父子交集不多。自中年起他就因關節病苦於腳痛,時發時歇,晚年更因青光眼近於失明。二十三年前,我接臺灣中山大學之聘,由香港來高雄定居。妻子即毅然賣掉臺北的故居,把我的父親、她的母親一起接來高雄安頓。
許多年來,父親的病情與日常起居,幸有妻子悉心照顧,並得我嶽母操勞陪伴。身為他親生的獨子,我卻未能經常省視侍疾,想到五十年前在臺大醫院的加護病房,母親臨終時的淚眼,諄諄叮囑:「爸爸你要好好照顧。」實在愧疚無已。父親和母親鶼鰈情深,是我前半生的幸福所賴。只記得他們大吵過一次,卻幾乎不曾小吵。母親逝於五十三歲,長她十歲的父親,儘管親友屢來勸婚,卻終不再娶,鰥夫的寂寞守了三十四年,享年,還是忍年,九十七歲。
可憐的老人,以風燭之年獨承失明與痛風之苦,又不能看報看電視以遣憂,只有一架古董收音機喋喋為伴。暗淡的孤寂中,他能想些什麼呢?除了亡妻和歷歷的或是渺渺的往事。獨子為什麼不常在身邊。而即使在身邊時,也從未陪他久聊一會兒,更從未握他的手或緊緊擁抱住他的病軀。更別提四個可愛的孫女,都長大了吧,但除了幼珊之外,又能聽得見誰的聲音?
長壽的代價,是滄桑。
所以在遺物之中竟還保有他常戴的帽子,無異是繼承了最重要的遺產。父親在世,我對他愛得不夠,而孺慕耿耿也始終未能充分表達。想必他內心一定感到遺憾,而自他去後,我遺憾更多。幸而還留下這麼一頂帽子,未隨碑石俱冷,尚有餘溫,讓我戴上,幻覺未盡的父子之情,並未告終。幻覺依靠這靈媒之介,猶可貫通陰陽,串聯兩代,一時還不至徑將上一個戴帽人完全淡忘。這一份與父共帽的心情,說得高些,是感恩,說得重些,是贖罪。不幸,連最後的這一點憑藉竟也都失去,令人悔恨。
寒流來時,風勢助威,我站在歲末的風中,倍加畏冷。對不起,父親。對不起,母親。
摘自余光中《遠望可以當歸》。精選華語文學大師余光中懷舊思鄉名篇,傳遞跨越時空的純粹與感動,刻錄一代人的青春、鄉愁與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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