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社交媒體興起的過程中,由於缺少對極端言論的監管,許多網絡公司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仇恨、歧視和危險言論的蔓延。幾年之中,許多極端分子已經不滿足於在網絡上發表極端言論,轉而開始組織線下的活動。值得注意的是,網絡依然是滋養極端意識形態的「溫床」,一些用戶通過發布煽動性言論以及假新聞,培養了大量的追隨者。在本文中,Ellen K. Pao談到了現在美國網際網路對於仇恨言論的監管不力以及如何平衡言論自由以及合理的監管尺度。
Ellen K. Pao不太可能成為一個麻煩製造者。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哈佛法學院和哈佛商學院,Ellen K. Pao於2005年被矽谷著名的風險投資公司Kleiner Perkins聘用。這位會講普通話的電氣工程師兼律師以合伙人的身份進入了Kleiner公司。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在2012年,在Pao和其他女性高管的晉升被否決後,她對該公司提起了歧視訴訟,聲稱公司的行為帶有排斥和報復性質,並聲稱公司曾對她有性騷擾行為。
在三年後,該案終於開庭審理。在媒體對 「MeToo 」事件之前的報導中,Pao發現自己被描繪成一個忘恩負義的掌權者,利用了旨在保護弱勢群體的歧視法為自己謀取利益——陪審團站在了Kleiner Perkins的一邊。
這是一段充滿了傷痛的經歷,考驗了她的膽量並改變了她的世界觀。幾天前,在我們談話時,她告訴我:「這讓我明白,高科技和風險投資是充滿了問題的行業。」
在2013年,當她進入社交媒體和聊天論壇Reddit的領域時,這種洞察力成為了指導她職業生涯下一步的關鍵。在2014年11月成為臨時CEO後,Pao試圖解決她認為公司內存在的問題。但矽谷的主流風氣(這種風氣反映了身為矽谷億萬富翁的男性高管們的自由主義價值觀,而最近的「玩家門事件」又殘酷地「實踐」了這種風氣)使得Pao禁止發布報復性的色情片和網絡欺凌的新政策遭受了惡性反彈:超過20萬Reddit用戶籤署了一份請願書,要求將她撤職。Pao因此辭職,並於2015年7月離開公司。
五年後,許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Pao現在經營著一家由她創立的,名為 「包容計劃」(Project Include)的非營利組織,為科技公司提供諮詢,幫助他們在招聘中實現多樣性和公平性。Craig Newmark基金會和好萊塢的Time's Up基金會是她的資助者。
更令人震驚的是,矽谷的巨頭們現在正處於防守狀態:Facebook面臨著越來越大的壓力——要求它解決充斥在其網站上的虛假信息;Twitter在總統推文不符合規定標準的情況下,將其打上星號;Google現在面臨著司法部的反壟斷訴訟。
在這種情況下,Pao已經成為了科技行業的一個關鍵的傑出人物。她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在試圖馴服科技行業最糟糕的衝動方面走在了時代的前面。她的文章出現在《華盛頓郵報》、《時代》雜誌和Vox的re/code上;2017年,她出版了一本回憶錄《重啟: 我為包容和持久的變革而戰》。
當美國人準備在這場具有歷史意義的選舉中投票時(在這場選舉中,處在疫情中的社交媒體和虛擬交流將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她和我通過Zoom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以下是經過編輯和濃縮的對話。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在你的著作和演講中,你有時將社交媒體描述為一種失樂園。這是什麼意思?
Ellen Pao:設計媒體的興起基於這樣的一種想法:更多的對話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當時有一個宏偉的願景,認為你可以擁有一些統一的、同時連接世界的東西。但這些企業的創始人(Facebook和Twitter)來自於,用一個詞來形容:特權。
他們都是白人,往往人生閱歷有限且觀點短視。對他們來說,在網上聊天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當某些他們沒有經歷過的問題開始出現時,他們沒有像應有地那樣去認真對待這些問題。其中最明顯的一個問題是:女性、非二元、黑人、拉丁裔和原住民在網際網路上受到騷擾、欺凌和被邊緣化。這些平臺主持著這些一邊倒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往往是種族主義和厭惡女性的。
所有這些都發生在這些公司尋求鼓勵用戶參與的那一刻。那麼,是什麼推動了這一切呢?歸根結底還是衝突和憤怒。網絡平臺成了尖叫比賽的現場,我們得到了分歧而不是建立了橋梁。實際上,我認為,這就是導致了這些天網絡上的白人至上主義的原因。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那麼,在網際網路出現之前,白人至上主義是不是就已經無處不在了?
Ellen Pao:人們更多地是去隱藏它。而且他們可能並沒有如此多的機會直面種族主義。
新鮮的是,社交媒體讓這些聲音獲得了越來越大的平臺。白人至上主義者實際上是從這些網站上進行招募的。曾經有人寫道,Reddit是白人至上主義組織的最大的招募來源之一。
我的觀點是,因為有了社交媒體,白人至上主義者不再躲藏。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我把這變化歸咎於平臺。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許多惡性事件都可以被歸結到網際網路上允許匿名嗎?人們不必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也不必為自己所說的話背書。要求提供可核實的真實姓名會有幫助嗎?
Ellen Pao:在八年前這樣做會有幫助。今天,人們不再躲在「用戶名」的背後。我們已經看到了這些遊行的白人至上主義者的面孔,他們不戴頭巾,而且並不害怕被拍照。他們自豪地把這些信息分享到他們的Facebook推送中。他們對此沒有感到恥辱,也不覺得羞恥。我覺得人們已經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是否被附加到負面內容上去了。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就在這個月,經過人權組織多年的遊說,馬克·扎克伯格宣布他將在Facebook上禁止否認大屠殺。許多人想知道他怎麼花了這麼長時間來做到這件事……
Ellen Pao:我讀到他們花了十年才做到這一步……兩年前,馬克·扎克伯格說過類似的話,「嘿,每個人都有權利表達自己的觀點,你可以認為大屠殺沒有發生」。大屠殺是事實,不是觀點。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社交媒體的高管們是否不願遏制他們平臺上的仇恨言論?
Ellen Pao:他們說,他們不想要仇恨,而且他們確實刪除了有關ISIS的帖子。但當涉及到白人至上主義和其他一些形式的極端觀點時,這有時反而為平臺帶來了好處。它創造了更多的參與度,促使一些用戶在平臺上花費大量的時間,這意味著公司可以指望用戶創造免費的內容,並增加用戶參與人數。這些數字反過來又可以用來銷售廣告,讓平臺從投資者那裡籌集資金。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為什麼社交媒體公司的領導層不對其網站上出現的內容制定更嚴格的標準?
Ellen Pao:這很複雜。高管們不想表現得好像他們可以控制言論自由,因為他們擔心承認「言論控制」會導致政府的監管。如果他們說:「是的,我們可以調整這些『刻度盤』,多僱一些人監控內容。」那有人可能會問:「那你為什麼不做這些事情?」 事實上,很多網站,尤其是Facebook,都有前後不一的調控尺度和不明確的規則。這是一個他們可以解決的問題。
坦率地說,我們一直對平臺上的言論自由有所限制。從第一天開始,他們就擺脫了垃圾郵件、擺脫了兒童色情。當我在Reddit的時候,我帶領大家努力擺脫髮布未經授權的裸照和報複式的色情內容。今天,每個人都接受了「這些不應該被允許發布」的觀念。但五年前,當我提出這些意見的時候,這是有爭議的。沒有一個大平臺這麼做,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一個開放的言論自由空間。但一旦Reddit帶頭,其他平臺,包括Facebook、Twitter、YouTube、微軟就會跟進。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那段經歷讓你知道改變是可能的嗎?
Ellen Pao:絕對的。你知道,我之所以擔任Reddit的CEO,是因為我想對有害內容作出處理。Reddit有一些最糟糕的網際網路內容。我想,「如果Reddit能做出改變,那麼其他平臺將跟隨我們。」這就是發生過的事情。其他平臺只是在等待別人邁出第一步。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2016年大選後,人們發現Facebook曾作為虛假信息的來源支持唐納德-川普的競選。一家與川普競選活動相關、由羅伯特·默瑟資助的諮詢公司「劍橋分析 」利用獲取整個「朋友」鏈的權限,利用多達8700萬Facebook用戶的個人信息,以方便進行針對目標做政治信息傳遞。Facebook最初宣稱自己對數據挖掘不負責,但該公司最終被迫支付了數十億美元的罰款。但阻礙更好地保護用戶隱私的原因僅僅是技術問題嗎?
Ellen Pao:不,我的意思是,看看Facebook和它擁有的資源,他們可以影響的東西。這並不是說一旦有什麼東西被植入到技術中,它就永遠無法改變。在科技領域,他們在不斷地改變自身的技術,他們在不斷地償還我們所說的 "技術債務",這是修復非生產性技術問題的成本。如果某個功能不能解決長期的問題,這就會成為技術債務。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試著把它還清並修復它。
在網際網路領域,他們不是在說 "這不是一個問題",就是在說 "我們認為這不是一個大問題,不足以列入我們的待辦事項清單"。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我相信,Facebook甚至派出了一名顧問,向數據挖掘者展示如何更有效地利用他們的技術。光是這個事實就能讓你覺得社交平臺對數據的參與度比他們所承認的要大。
Ellen Pao:而且我敢肯定,該顧問對該服務收取了某種費用。
坦率地說,Facebook出售用戶數據是其問題的一部分,它完全可以停止這樣做。你所要做的就是關閉那些應用編程接口(API),關閉訪問。當我在Reddit那裡的時候,我們有機會出售數據。但我研究後發現,一旦出售數據,我們就無法控制數據會導致的後果,因此我們放棄了這個想法。我相信,現在的Reddit就是在賣數據。現在的領導層的做法是為了推動收入,你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賺很多錢。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你認為類似的事情是否也在本次選舉活動中發生了?
Ellen Pao: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但你可以假設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據我所知,Facebook因發布與俄羅斯有關的虛假信息而關閉了兩個網站。在早前的一次努力中,Facebook刪除了13個帳戶。我對取締帳號數量之少感到驚訝,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問題帳號被遺漏了。我無法想像他們(俄羅斯和其他外國行為者)就這樣放棄了,但我沒有聽說有更多的帳號被取締。過去在Reddit,人們會以同樣的方式創建新帳戶並重新找回他們的追隨者,直到我們創造了一種方法來阻止這種情況發生。我還沒有聽說過Facebook會怎樣來處理這些問題,我想他們會披露這些刪除的情況,但自9月底以來,我還沒有看到任何消息。
你知道,每次Facebook發現問題後,他們的領導層都聲稱他們已經做出了改變。不久前,ProPublica暴露了Facebook的廣告是如何被定製的,導致這些廣告對尋找住房的黑人進行歧視。Facebook領導層說,他們要改變這種情況。但當人們再次關注這些問題時,情況並沒有真正得到改變。鑑於過去的歷史,我不相信Facebook已經做出了可以防止2016年的問題再次發生的改變。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推特已經開始給總統的一些言論貼上標籤,認為其可能具有誤導性。其警告的措辭是:「此推特中分享的部分或全部內容存在爭議,可能具有誤導性。」對你來說,這就夠了嗎?
Ellen Pao:我對Twitter感到挫敗感的點是:這有點太晚了。
川普本人和他家人的帳戶現在有幾百萬的粉絲。我對Twitter的高管們能夠感同身受,處理這些問題並不容易。當我們在對Reddit進行變革的時候,我們了解到你不可能一下子改變整個事情。如果你嘗試了,你就無法維持對這些變化的掌控。如果你想一次性把所有可怕的內容都處理掉,人們就會不斷地出來反對你;你就無法執行你的規則。你做事情要慢慢來,一件一件來。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他們應該把總統趕出twitter嗎?
Ellen Pao:你知道,在2017年初,蘿拉·戈麥斯和我在re/code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我們或多或少地表示:「嘿,Twitter,你應該把川普踢出你的平臺。他鼓勵騷擾,他違反了每一條規則。」
當有一位如此知名的人違反平臺規則時,這等於在告訴用戶:平臺規則並不重要。推特的工作方式,使得川普的內容獲得了更多的用戶、瀏覽量以及宣傳的回報。他的行為鼓勵了其他人去嘗試找出他們能做得「多極端」,因為他走出了一條「成功的道路」。我對Twitter所做的事情感到沮喪的點是,它的限制來得有點太晚了,特別是在限制仇恨言論和騷擾方面。一些最糟糕的帳戶現在有數百萬的追隨者。
Twitter現在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停止推廣一些相當糟糕的帳號。每天,我都會收到他們推廣埃裡克·川普帳號的郵件。他們不一定要禁止他的帳號,但至少不用放大它。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在唐納·川普擔任總統期間,網絡爭論和騷擾是否有所增加?
Ellen Pao:我相信確實如此。他在社交媒體上的行為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了關注的浪潮,違反了Twitter的規則。當他這樣做的時候,等於也在鼓勵其他人這樣做。最終,你在平臺和現實世界的行為都會越來越糟糕。
這個問題並非那麼輕描淡寫。社交媒體的運作方式是:不良行為會得到獎勵。這些網站的機制被設計成放大衝突和憤怒。這就是為什麼川普發推文的方式如此有影響力,每次他發布一些令人憤怒的東西,都會被轉發、點讚和分享:它放大了原始信息,擴大了它的影響力,媒體也會報導它。突然間,有一個完整的新聞周期圍繞著一條推特展開,而停止聚焦在國家的一些實際問題上。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你怎麼看第一夫人梅拉尼婭·川普將網絡欺凌設定為她的核心議題?她是不是在挖苦我們,就像她去視察移民拘留中心時穿著一件寫著 「我真的不在乎。你呢?」的外套一樣?
Ellen Pao:我不明白這一點,也不去分析它。我沒有看到她做了什麼,我看到了一些公關信息,但我沒有看到任何具體的東西。
我不相信她見過任何平臺的領導人。我不認為她會見了常識媒體、反誹謗聯盟,或任何致力於打擊網上欺凌和仇恨的組織。我真的不知道她除了做幾個新聞公告以外還做了什麼。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紐約郵報》最近發表了一篇基於未經核實的電子郵件的報導,聲稱這些郵件來自亨特·拜登的筆記本電腦。也許是想起2016年該平臺是如何成為親川普的虛假信息中心的歷史,Twitter高層決定屏蔽該報導的連結。然後,在一些共和黨參議員威脅要進行調查後,Twitter的傑克·多西改變了主意,他發表了道歉並聲稱他犯了一個錯誤。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Ellen Pao:我認為這是Twitter擔心監管。Twitter試圖在防止可能的錯誤信息影響選舉,與能夠一如既往地經營自己的業務之間取得平衡。
這種對監管的恐懼是推動矽谷很多政策變化的原因。這件事其實又回到了矽谷的高管們需要了解他們對公司的要求之上:他們是否建立了明確的規則,讓人們理解並能遵守他們?
當網絡平臺變得無處不在時,人們就很難理解什麼是允許做的,什麼是不允許做的。我確實認為,如果你一直在經營自己的企業,你就需要作出改變。如果你不能很好地做到這一點,無論如何你都會受到監管。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一些矽谷的領導人認為,打擊不良言論的最好辦法就是發表更多的言論。他們說得對嗎?
Ellen Pao:老實說,我認為在足夠舒服或方便的情況下,平臺就會選擇促進言論自由。現在,他們正處在渾水之中,面臨著來自用戶、政客、甚至員工的憤怒。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需要把一些內容撤下來,你不能讓人們在Facebook Live上發布實時槍擊事件,這引起了公眾的憤怒和新的監管要求。這就是為什麼高管們會想出這些令人費解的理由來解釋他們所做的事情。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有人指責你提倡嚴格的審查制度。你怎麼回應這項指控?
Ellen Pao:我否認這項指控。我希望讓更多的聲音進入平臺,而不是減少平臺上的聲音。這是給予每個聲音一個說話的機會。當你把聲音推到平臺外,只有最響亮的聲音才能獲得空間:最終,這就像在審查其他所有人。現在,實際上你已經面對了審查制度,只是不夠明確而已。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你覺得11月3日之後的科技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Ellen Pao:我當然希望拜登獲勝。但我對以後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感到恐懼。不論誰勝出,我都難以想像我們能夠回到一個平靜、正常運轉的社會的情景。
我的希望是,在拜登獲勝後,科技行業的領袖們會更好地應對自己網站上的大量仇恨言論。我不知道這是否會發生,因為領袖們已經與「增加參與度」這一指標綁在一起了,並促使人們保持憤怒、持續發表仇恨言論。
克勞迪婭·德雷福斯:回到我的第一個問題——當你在20世紀90年代第一次去矽谷的時候,你有想到它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沼澤嗎?
Ellen Pao: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因為科技本來應該是美妙的、美好的、積極的東西,結果卻變得如此有害,與我們所期望的正好相反。我們這一代很多人去矽谷是因為我們想改變世界,讓它變得更美好。
現在所發生的一切是令人悲傷的。我們曾希望網際網路成為促進社會統一的東西,但現在它反而使得社會更加分裂。
(本文原載於《紐約書評》)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