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春城昆明的一個高檔小區裡。窗外陽光溫暖和煦,屋內的氣氛卻有些凝滯。幾名法警正神情緊張地圍著一個躺在沙發上的老婦人。僵持間,這名年近60的婦人突然脫起了衣服,趁著法警紛紛扭頭迴避時,她一個箭步衝向窗戶想跳下去!千鈞一髮之際, 一名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女子果斷伸出手抓住她,用力一把拉回來,然後迅速拿起沙發上鋪著的毛巾被把她裹了起來,順勢按倒在沙發上。
這名女子,是雲南省昆明市官渡區人民法院的執行法官郭虹。最近幾年,這樣的情形她常常遇見,但每一次,她都能以一種特殊的氣場鎮住場面、化險為夷。
44歲的郭虹在昆明市官渡區法院工作20多年,先後擔任過刑庭、民庭、派出法庭的法官。來到執行局還不到4年,每一年她執行到位的金額都超過億元,但沒人知道,那染了色的頭髮已白了大半。
曾查封了長達64米的全國最大泵車;異地扣押回13輛教練車,昆明市查封車輛數量最多;2017年結案512件,執行到位金額高達1.3億元;2017年辦執行異議案件高達150件。2018年,截至12月17日,郭虹團隊已新收執行案件752件,舊存190件,執結850件,執行到位金額1.26億元。
郭虹捲髮、紅唇、身著合體的制服。可是,身為女性,她卻從來沒有參加過單位三八婦女節的慶祝活動。同事們常常調侃:大家都在過節,你卻在外面忙著「撈錢」。
這錢,是幫申請執行人「撈」的,而且「撈」得很難。郭虹總是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執行每一筆款項,但有時仍感到無力:「法律不是萬能的。即便是法院,也難以解決一些現實矛盾。」
最典型的當屬「執行不能」——在無法執行到位的案件中,很大一部分屬於「執行不能」,即被執行人確實沒有財產可以執行,或者其財產根本無法處置、變現。但申請執行人常常不能理解:為什麼法院明明判我贏了,我卻拿不到錢?這時,執行法官常常成為矛盾的集中點,承擔著巨大的風險和壓力。
因一起車禍導致癱瘓的申請執行人胡某某,最近兩年是官渡區法院的「常客」。他2016年被一輛汽車撞成了一級傷殘,法院判決司機楊某某賠償他48萬餘元。「但楊某某的經濟十分困難。」郭虹回憶,當時執行法官多方尋找,都沒發現他有可以執行的財產。後來法院因他遲遲不履行判決對其拘留時,他的身上,總共只有87元錢。
這是一起典型的執行不能案件。但已經癱瘓的胡某某家庭也十分困難:家中有4個孩子,最小的才五六歲,最大的也不過14歲。為了拿到賠償,胡某某多次睡在法院辦公樓裡的過道上,甚至撒潑、罵人,要求法官必須把錢給他。郭虹和同事們只能反覆地做工作。
「我能理解他,也想盡我所能,幫助他走出困境。」郭虹說,想到胡某某的情況符合國家司法救助標準,自己在告知他政策後,以最快速度為他啟動了相關程序。經過多方努力,胡某某最終獲得了17萬元的最高額司法救助款。領到錢的胡某某對郭虹很是感激,在對之前行為道歉的同時,也表示今後不會再到法院來纏鬧。
「法律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我們很高興可以藉助有效的制度解決實際問題。」郭虹說,希望面對執行不能案件,申請執行人能夠多一些理解和包容。因為執行到位,是申請執行人和執行法官共同的心願。
努力執行,挨被執行人的罵;不執行,挨申請執行人的罵;執行不到位,挨領導的罵……雖然這只是執行法官相互間的調侃,但從中不難體會執行工作的難度。在郭虹擔任執行法官的日子裡,她多次被辱罵、威脅甚至圍攻,但在同事眼裡,她「自帶氣場」,總能鎮住場面。「一切按照程序來,沒有什麼可怕的!」郭虹說,其實,這是正義給予的力量,是法律自身的氣場。
每年執行數百起案件的郭虹,見過各種各樣的被執行人:有人態度很好,張口閉口地叫「大姐」,就是不還錢;有人不知道法律的威嚴,直到被拘時才慌了神,一打款就是兩倍;有人態度強硬,動輒辱罵或以死相逼,「有脫衣服的,有跳樓的,有抱煤氣罐的,有人甚至讓自己的母親喝農藥。」每當這時,郭虹對人性的認識就更深一層。
女子繆某曾在一家美容機構隆鼻,後來以「鼻子被隆歪」為由拒付近6萬元的費用,美容機構起訴後,法院判其支付這些費用。但繆某開著瑪莎拉蒂,卻賭著一口氣,就是不願還錢。美容機構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後,她甚至屢次通過簡訊、電話辱罵和威脅執行法官。屢次勸說無效,但時間已經不容拖延,法院必須採取措施。
事先查明繆某的住處後,郭虹帶著法警敲開了門。當時只有繆某的姑姑李某在家。這位60歲的老太太情緒激動地質問「我又不是被告,憑什麼來搞我」,對法警又踢又打又罵,甚至衝向窗口想要跳樓。被攔下後她又用頭撞地,法警就把手墊在地上讓她撞……等大家把她抬到沙發上時,李某突然脫起了衣服,趁男法警們扭頭迴避時她再次衝向窗口!危急時刻,郭虹緊緊抓住她並拿起沙發上的毛巾迅速把她裹起來,就勢把她按倒在沙發上。
一陣忙亂過後,老太太的情緒終於趨於平靜。在郭虹和同事們的勸說交談下,她才說出原委:自己已經是癌症晚期,因為沒有子女,平時對繆某視若己出。「你們要抓我侄女,我死也要拖著你們!」
整整一個晚上,郭虹和同事們說得口乾舌燥,老太太終於知道了拒不執行可能帶來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被拘留甚至坐牢等後果,她主動拿起了電話勸繆某還錢。臨走時,老太太把大家送到了電梯口,跟郭虹互留了電話,還擁抱了一下她。「那一刻,因為她跳樓帶來的慌亂、擔憂突然消散了。」郭虹說,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得到理解,尤其讓人感到溫暖和感動。
第二天,繆某到法院履行了全部款項。
語速快,邏輯清晰,伴隨著有力的手勢……郭虹的幹練、爽利讓人印象深刻。如今,她已經是官渡區法院執行局的副局長。可以想像,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女漢子」,在全國法院「向執行難宣戰」,執行攻堅行動如火如荼開展之際,她恐怕很難帶領諸多男性幹警打贏一場又一場執行硬仗。
一方面,執行攻堅給執行法官們提出了更高要求。一方面,受大環境影響,小微、民間借貸等案件高發多發,導致執行案件數量大幅增長,讓郭虹等執行法官壓力更大。截至12月,官渡法院這樣一個區級院就已收執行案件7000多件,相當於去年全年的量。到12月17日,郭虹團隊已新收執行案件752件,舊存190件,執結850件,執行到位金額1.26億元。「每年我執行到位的案款都過億,去年是1.3億元。」郭虹說。
這麼多次執行,郭虹表現出的不僅僅是勇猛、剛強和鐵腕,還有女性特有的柔情。
去年10月,郭虹到瀾滄縣執行一起案件,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個正在上高三的女孩。女孩的親生母親失蹤,父親和繼母因多起債務糾紛早已躲了起來,家裡只剩下她。
「她的父親是被執行人,家中有多套房屋,有的被法院查封了。女孩需要搬家騰房。」郭虹說,女孩很懂事,主動來向自己詢問情況,言談間又乖又有禮貌。看見她,郭虹想起了家裡上高中的女兒,頓感於心不忍。
但法律不容變通,她只能最大限度地以女性的溫柔去執行:怕法警出現對女孩影響不好,大家就在她騰好房後,換了便裝去貼封條;得知女孩每個月靠爺爺奶奶給的生活費生活,郭虹就把身上所有的錢留給了她……臨走時,女孩告訴郭虹,自己今後想報考大學的法律專業。「阿姨,我的爸爸媽媽進了失信被執行人名單,會不會影響我報考?」女孩兒小心翼翼地詢問,讓郭虹瞬間淚奔。
「孩子太可憐了。」郭虹很是心疼:「大人的過錯卻要孩子來出面應對,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怕自己的法官身份給女孩帶來負擔,郭虹並沒有過多聯繫她。但在忙碌的工作中,這個孩子的面龐常常浮現在郭虹眼前。9月開學季,她打電話給女孩,得知她考上了雲南的一所大學,父親也回到家中時,總算放下了心頭的牽掛。
每天,郭虹早上7點就起床,然後走4公裡的路來上班。對於沒有鍛鍊、休閒時間,「周六保證不休息、周日不保證休息」,從四月至今沒有休過一個周末的她來說,走路上班的這50分鐘是一天裡最為奢侈的享受。因為一旦到了辦公室,工作就會接踵而來,她的所有神經將一直處於緊繃狀態,不能有絲毫鬆懈。
普通人並不知道加班是執行法官的常態,由此還產生了不少誤解。郭虹和同事曾在夜裡11點多拿到執行款後打電話給申請執行人,讓對方次日到法院來領錢,卻被對方當成騙子罵了一頓:「騙誰呢!法院這會兒早就下班了,神經病!」
在長期的高強度工作和壓力下,郭虹的記性變得很差。她曾兇巴巴地衝到某個辦公室要批評一名幹警,但到了門口,卻忘了自己要批評誰、也忘了自己為什麼要批評人家,只好默默地轉身走掉。這一幕讓辦公室裡的人不由笑出聲來,郭虹自己也被逗笑了。
「家對我來說就是個睡覺的地方。」她有些歉疚:「我家不開夥,鄰居也很少見到我。」因為實在沒時間管孩子,郭虹只有把女兒送到寄宿制學校。「兩周可以回來一天半。」郭虹有些愧疚:「她從小就獨立。幼兒園就一個人坐飛機去親戚家過暑假,小學三年級參加小記者海南遊是自己收拾的行李。大人管得少,她的獨立都是給逼出來的。」
作者:王研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編輯:張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