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箜
椰子汁,蓮子,銀耳……嗯,還有百合。
廣東這邊的糖水很好吃,像浴蘭這種不愛吃甜食的人都忍不住一頓誇讚。
雖然才五月,天氣已經非常炎熱。浴蘭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手上拎著的塑膠袋突然斷裂,袋子裡的水果和蔬菜滾了一地。她彎下身,又一個個將它們拾進袋子。
煩躁。連買個水果都不順心。
抬頭的時候,浴蘭發現前頭的路邊搭著個簡易涼棚,一塊粗劣的木製招牌上用毛筆寫著「百年好合糖水鋪」六個字。
「姑娘,這麼熱的天,喝碗糖水唄。」糖水攤子的婆婆遠遠地衝她招手。浴蘭心想,奇怪,講的是普通話哦。浴蘭雙手用力將袋子一捧,小跑了幾步,就坐在涼棚裡了。一到陰涼處,她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舒適了,周圍也沒有別人,沒有嘈雜的說話聲。
「來一份糖水。」浴蘭說。
「你應該說:要一份百年好合糖水。」這位婆婆的頭髮都白了,浴蘭覺得她身上有種不一樣的氣質,笑的時候讓人覺得很親切。不知怎麼的,浴蘭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要一份百年好合糖水。」
百年好合?呵,那是個笑話吧。她立刻想到了周鳴蜩。
他們倆早上還在吵架。
「跟你說多少回了?牙刷頭要朝上放,不然會有很多細菌!」一進衛生間,浴蘭又開始忍不住念叨。
「朝下放的話拿起來就可以直接刷了,方便啊。」周鳴蜩滿不在乎地回答了一句,全不理會浴蘭的抓狂。
前幾天,周鳴蜩下班回家,說是有梨子吃。他知道浴蘭不吃零食,就愛吃水果。冰箱裡還放著香蕉蘋果和西瓜。
浴蘭接了過來,嗯,梨子還不錯的樣子。周鳴蜩說,是啊,單位拿的,還不用花錢。
兩個人一塊出門買菜。
浴蘭拉著鳴蜩的手晃蕩著撒嬌說,待會兒去給我買了兩個李子呀。
周鳴蜩答了兩個字,「不要。」
「為什麼?」她的臉一沉。
「家裡已經有梨子了。」
「奇怪了,有梨子我就一定要吃梨子嗎?」
「家裡有那麼多水果,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吃李子。」
「我就是想吃。」
浴蘭本來其實也沒有特別想吃李子的意思,只不過周鳴蜩的態度實在氣人。於是,路過水果店,她忿忿不平地進去拿了一盒李子,買單。她就是覺得,如果她今天吃不到李子,一定整個晚上都會不開心。
十一塊錢。周鳴蜩嘲諷她,呵,你真能買,就兩個李子而已,還要進口的。
「就兩個李子而已?那你為什麼要講那麼多遍?」
然後彼此默默地都不說話了。
婆婆端了一碗糖水過來,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浴蘭接過來,拿在手裡冰冰的,「謝謝。」
「吃了這碗百年好合糖水,就會百年好合哦。」阿婆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笑眯眯地望向她,「你不相信?」
浴蘭也只好配合地笑了笑。她嘗了一口「百年好合糖水」,唔……涼絲絲的,微甜。椰子汁,蓮子,銀耳……嗯,還有百合。
也並沒有別人來,阿婆大概是覺得太無聊了,所以就乾脆和浴蘭聊起天來。說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吧,因為天氣熱得浴蘭毫無說話的欲望。尤其是跟陌生人。不過糖水倒是真的很好喝,她不介意邊喝糖水,邊聽這位婆婆說話。
「好喝嗎?」阿婆問。
「嗯,還不錯。」浴蘭說。確實還不錯。
「我丈夫以前常常做糖水給我喝。」阿婆突然這樣說了一句。
浴蘭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她。阿婆像是很久沒跟人說話,一下子打開了話匣。
這位阿婆的名字叫伍月。她年輕的時候是位大戶人家的小姐,母親早逝,父親是有錢的商賈,很疼愛她。她呢,彈琴畫畫無所不能。至於那位先生,是她的家庭教師,姓周,姑且叫他周老師吧。
周老師比她大不了幾歲,還在念大學,出來做這份工作賺點生活費,好減輕點家裡的負擔。在少女伍月看來,他懂很多東西,還能寫得一手漂亮的好字。認識他的時候,她才十四歲,情竇初開,年少瘋狂。
伍月迷戀他,偷偷在他的筆記本上寫自己的名字,還寫: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愛人。反覆畫他的肖像,然後扔得滿房間都是。她喜歡他這件事,一點也不遮遮掩掩,人盡皆知。連掃地的丫頭,廚房的阿姨都知道。
他的態度嘛,一開始是斬釘截鐵地拒絕。他總說,「你還小。」比她大了六歲,看的世界好像也不一樣。大小姐的想法總是很天真單純,喜歡就是喜歡了,沒有其他的顧慮。可他覺得沒有結果啊。
他們倆的差距除了年齡、身份之外,還隔了整個世界。
伍月說,「周老師,我愛您。」
周老師就笑著回答,「小孩子家,沒羞沒臊的。」
但你說他從來沒動過心嗎?反正我不信,十四歲的少女伍月猶如待摘的櫻桃,顆粒飽滿、嬌豔欲滴。她還沒有成熟女人的身段,但個子比同齡人高,發育良好,已經擁有了能夠吸引異性的足夠青春逼人的禁慾氣息。
轉折點是這樣的。伍月不小心翻到了周老師包裡,他的大學女同學寫給他的情信。伍月問他,你答應她了嗎?周老師說是。伍月回答,哦,怪不得你不喜歡我。
之後,伍月整整沉默了兩個禮拜,除了學習之外,一句旁的話也不跟他多說。她沒有歇斯底裡,沒有發瘋,沒有撕碎所有她畫他的畫,寫他名字的筆記本。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周老師卻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煎熬。
伍月這個小孩子終於不在他的耳邊嗡嗡嗡,整日歡喜地「周老師周老師」那般喊他,她似乎有心將所有付出的熱情統統收回去,至少她在努力。結果兩個禮拜後,伍月病了。很嚴重的高燒。夢裡面還迷迷糊糊喊著「周老師」,臉上淨是淚痕。
周老師來探望她。看著她的臉上泛著不自然的潮紅,額頭燙得要燒起來。他心軟了。他就是受不了伍月這副倔強又可憐的樣子。頭一回,他放棄了克制,上前握住了伍月的手。「之前都是騙你的,覺得你是孩子氣的一時衝動。但現在我後悔了,不管你是不是一時衝動,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你要好起來。」
掛了水,伍月面色蒼白,沒有胃口。周老師捏了捏她的手說,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吧。於是借了伍月家的廚房,給她做了一碗糖水。那是他媽媽教他做的。阿婆伍月說,少女伍月第一次吃到這碗糖水的時候說,「給它取個名字吧,就叫百年好合糖水。」大概是燒退之後覺得餓,她一口氣就吃完了。
然後……大小姐的家人看不上落魄大學生,試圖棒打鴛鴦,於是他倆私奔了?
並不是。
伍月的父親很喜歡周老師,看重他的人品,也沒有嫌棄他的出身,常常會喊上他來家裡吃飯。只是後來局勢不穩,政局動態,伍先生有意移居國外,他邀周老師跟他們一起離開,被他拒絕了。反而是伍月留了下來。
伍先生說,如果你要留下,恐怕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你的父親了。伍月沉默。
伍先生嘆了口氣,女大不由爹。他說,路是你自己選的,千萬不要後悔。接著,他又對周老師說,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周老師鄭重地點了點頭。
伍先生一家搬走前,伍月和周老師匆匆結了婚,沒有辦婚禮。他們都想等過段時間,生活寬裕有些閒錢了再說。只是後來,伍月說,別浪費了,現在就挺好的。他們恩愛和睦,幸福的日子也過了幾年,但是一直沒有孩子。
後來的局勢印證了伍先生的判斷,出身不好的反倒變成了伍月,走資派,臭老九,什麼髒水統統潑了上來。是伍月主動提出離婚的,她不想拖累他。他不在乎,不同意。他的母親卻迫使他不得不同意。為了徹底劃清界限,伍月立馬又和另外一個出身不好的男人結了婚。沒過多久搬了家。又過了幾年,周老師也在母親的壓力下另娶妻子,還生了個孩子。
他們再見面的時候,已經很老了。
老到什麼程度呢,他後來的妻子也已過世,孫子都可以成家了。
伍月搬了家,但她其實沒有嫁給別人。只是遠遠避開了他。給人洗衣服,彈鋼琴的手在冬天的冷水裡泡出一個個凍瘡。她經常忍不住偷偷去看看他,直到他再婚。後來忍住了,習慣了自己生活。只有一點:這些年裡,她從未後悔過。
老年的周老師路過老太婆伍月的糖水鋪,她就像卓文君當壚賣酒一樣賣「百年好合糖水」。周老師吃了第一口,就像個孩子一樣哭了。
周老師說要再婚的時候,家裡炸開了鍋,他們都覺得老爺子是瘋了,玩什麼黃昏戀啊,該不是被哪個美貌老太婆騙了想來分遺產吧,一致投了反對票。
後來他乾脆就離家出走,和老太婆伍月重新領了證,還拍了婚紗照,去教堂補上了欠她幾十年的婚禮。賣糖水掙得錢不多,但是他們也沒什麼花銷。高興了去擺個鋪子,不高興了就一起去買菜,周老師下廚,老太太伍月彈鋼琴。
浴蘭打包了一份糖水回家,放進冰箱。鳴蜩回來的時候,浴蘭正在做菜。
她說,哎呀,衣服在洗衣機裡呢,忘記晾起來了,你趕緊去晾一下。
他「哦」了一聲,經過廚房,走到陽臺。回來的時候,一把摟住她的腰,把下巴架在她的肩上。
「走開啦。」浴蘭說,「哦,對了,買了份糖水,在冰箱。」
「給你買了李子,放桌上了。」他說。
「對了,那糖水叫『百年好合』誒。味道怎麼樣?」
「哦,還行吧。跟我爺爺做得一樣。」鳴蜩答道。
「啊,剛剛那盤菜,我好像忘記放鹽了,會不會很難吃?」
「沒有啊,還行吧。」鳴蜩嘗了一口。
她看著眼面前這個男人。高中的時候,她就失去了整片森林。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地結了婚。吵架的時候,她常常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可不管怎麼說,他們之間好像已經有了很深的羈絆。
浴蘭後來又沿著那條路去尋百年好合糖水鋪,她留戀那個味道。可是來回走了幾遍,都沒再見著。她想起那天問阿婆伍月,「為什麼吃了這個糖水就能百年好合了呢?」
阿婆伍月回答,「因為會受到我們的福照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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