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羽
有半年時間不走仙下河了。走她多半出於治病緣故。常在案頭坐,總要死磕一些高腔官調,為此脖子要麼拉得長長的,要麼低得狠狠的,然而沒有落枕,也不錯了。職業病靠醫生只能治標,靠按摩師傅手重又吃不消,看書看到躲進書齋閉門造車的福樓拜特別喜歡用散步緩解寫作壓力,遂決定一試。
開始散步的地點沒選仙下河。仙下河人多,大家都愛扎堆,主要是仙桃能用於「察覺四時之景不同」,又讓人有情感聯繫的散步場所太少。仙下河培養了小城人民的生活習慣,也培育了不少鄉愁。我不愛熱鬧,所以一開始躲著仙下河,只從小區走起。走了幾回厭倦了。新修的路上沒什麼人,冷清、寂寞,然而,一忽兒開過一輛輛大車、小車帶起灰塵,折一片香樟葉子放在鼻尖下,也是PM2.5嚴重超標的感覺。繞一大圈路走回來,脖子沒見好,吃灰卻很吃了幾斤了。
到底還是選了仙下河散步。「你回來了,現在知道只有走在母親旁邊才是踏實的吧」,走河畔,會聽到母親河和我說話。小時候打她旁邊過,不太有記憶,不懂得她作為母親河的象徵性。長大了從她那走,白日總見到臭水、死水,頗有點「兒嫌母醜,狗嫌家貧」的意思。憤而離開她十多年,再回來,好像能理解她的多面性和多義性了。
仙下河是要沉到夜裡去看的。上個月,朋友們在錢溝吃完夜飯,準備沿仿古路到步行街。在臺階之上,瞥一眼仙下河,萬家燈火盡皆倒映,河面如墨色之鏡,將人間復刻,城市的夜晚在面對母親河時低下了高昂的頭顱,以影子的方式存在。來不及深看仙下河,但幽黑河面那些發光的眼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選在夜晚的仙下河散步,機會其實並不多,唯有一次和雅竹姐散步,走到了晚上九點半。初次結識雅竹姐就在仙下河。彼時,她正在跑「微馬」,微型馬拉松。她從錢溝下橋往北跑,我從西橋下橋往南走,原指望碰頭,因為並未見過,我發著呆,她戴耳機聽歌,在擠擠挨挨的人堆裡竟擦肩而走散了,靠電話才確認了位置。第二次,我帶了保溫杯,大容量那種,我們商量走遠路,從西橋出發,繞汪州橋過去,直走到流潭閘。一路走、一路聊,彼此投緣,找到許多小時的共有回憶。說起來,我們兩家居然住不遠,越說越親,路燈亮了也不知道。雅竹姐腿力不濟,前陣子還病了,看時間已晚,各自歸家。一個人獨行的那段路,正是夏夜,有朗月當空照出河面螢光爍爍,我讀起辛棄疾的「聽取蛙聲一片」,換氣間歇,兩岸登時響起蟬鳴。誦讀不輟,蟬聲不輟,幾乎漲破耳膜,這是仙下河母親看我常與她親近所送的的厚禮吧。
蟬聲應著誦聲,一賀一答,最後成了混響,回家的路也變得輕快而健步如飛,脖子也大好了。從此,我把仙下河西岸視為了仙桃左岸。「左岸」其實起源巴黎,最早是地理上區域的泛稱,指塞納河左岸的聖日耳曼大街。19—20世紀,這裡是法國文化的核心地帶,福樓拜常從這裡經過尋找來自塞納河的靈感。安德烈•紀德和加繆在聖日耳曼大街當過鄰居,薩特和波伏娃夫婦愛泡左岸咖啡館,談出了後來舉世矚目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還有海明威,他最愛光顧左岸的酒吧,為此,人們詼諧地稱「右岸用錢、左岸用腦」。仙桃左岸也在用腦,並且很熱鬧,旺盛出勃勃生機,有許多廉價版的法國香榭麗舍大街,也有許多文化味的東西在咖啡館、書吧和展覽館裡,但遲遲未能激活。文化的味覺在仙桃似乎並不敏感。這也是「仙桃左岸」只能在我心裡,卻不能在小城人民心中坐實的原因。
想到以前,看人寫《槳聲燈影裡的仙下河》,不住打撈歷史深處那條純情的少女河,呼喚著鄉愁,然而,比起朱自清和俞平伯的鄉愁,仙下河這位母親在鄉間煙火氣上要重多了。後來又看《再別,仙下河》,想到仙桃並無劍橋大學,倒是開了不少麻將大學,為此一笑而過。如今,我用「左岸」附會母親河,穿鑿文化期待,大概也值得哂笑一番。畢竟,仙下河不說話,只做見證,替她發言總要扭曲鄉愁,能常到河畔走走,大概也可以算為一種福樓拜式的左岸文化了。
二〇一八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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