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十年,因為經常在車裡聽萬青的首張同名專輯,有幾個畫面和人影已經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並且被不斷加強。水泥樓房,昏暗門洞,面朝樓道炒菜的男女,街邊理髮店,大型洗浴中心,在中國的幾乎任何一座城鎮都能看見這番景象。成長或遷徙的過程中,我們或多或少地深入過這樣的場所,感受過擁擠的快樂,快速發展的眩暈,知道滋生於安定生活中的苦悶是什麼。
十年前的同名專輯《萬能青年旅店》一專封神萬能青年旅店一專封神,十年無新作,仍被記掛和反覆聆聽,因為他們具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詞作者姬庚當時有非常的銳感,能在常人、常景裡拎出某些意象,嵌入中國古老的對偶句式引發聽者的聯想,觸動情感的發生。差不多全部用四字短句勾勒的董二千小像,字字寫實,卻能以點概面,儼然一幅當代頹喪青年群像,人人能在其中望見自己的影子。「前已無通路,後不見歸途」,與初唐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一脈相承。木吉他的餘音消散後,心裡油然升起「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興嘆。姬庚的厲害在於他不只會寫實。完全由意象和抒情組成的作品,同樣有普世的力量。《秦皇島》來自他的夢境或現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喚起的東西。站在緊貼漆黑水面的浮橋上,是我自小反覆出現的一個夢境。夢境為中性,處在這種完全隔絕,絕對靜默的環境中,人的感官被按下暫停鍵。但當萬青把它變成一首歌,壯麗的小號照亮黑水時,夢裡抑制的感覺被釋放。意在言外,亦在音樂外。
無論寫實或者抽象,姬庚的天賦讓他總能選中有巨大想像空間的詞語。「藥廠」「人民商場」,老式廠區和國營商店,集體庸碌的生活;「河北師大附中」「桌球少年」,經壓縮快速更迭的青春;「假鈔」「假槍」,港片,瘋狂,低智、不幸;「華北平原」,地理歷史、新聞聯播裡的詞語,消融在土地上的個體;「大廈崩塌」,既是新聞也是隱喻,殘酷的黑天鵝,日常生活的破壞者。
有些詞語甚至成了預言。「肥胖的城市」變成「肥胖的國民」。最近一份覆蓋近6億人口的國家調查報告顯示,18歲及以上居民超重率和肥胖率分別為34.3%和16.4%。
這些詞彙由董亞千用清晰的口吻送進耳朵,和旋律優美的緩緩悲歌一起留在耳朵裡,自此開始與聽者自身經歷交融的漫長過程。它把最大公約數的生存現狀以詩意的方式提取,快速變化、折舊的城市表象與某種遲滯緩動的內裡被唱成燕趙悲歌,在昨天、今天,十年、二十年後依然切中核心。過去的十年,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加速。網際網路從論壇、門戶網站到手機端的跳躍發展一騎絕塵,曾經遙遠的生活忽然觸手可及。共同的文化認同與審美卻沒有隨之增加,看《脫口秀大會》喜歡李誕、李雪琴的人,和快手上辛巴家族的擁躉,仿佛來自兩個世界。很難再出現一個全國人民喜聞樂見的趙麗蓉老師。
人人快樂地待在信息平流層,圈層裡的視野所及各不相同,複製般的城市景觀卻不會那麼快地改變。經常出現這樣的景象:身處的環境和手機裡輸出的是兩個世界。你和旁邊那個人從手機端接受的信息,來自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十年後,聲音更加喧囂。十年前萬青歌裡尋常又神奇的意象,如今通過發達的自媒體成倍鑽進我們的腦子裡。
今天更難書寫,萬青抽身迴避,用拉開距離的方式模仿電影的鳥瞰鏡頭,把山川巨變盡收眼底,希望以此喻內心。《冀西南林路行》像一張環保主題的專輯,記錄客入太行後的所見所感。客眼見山峰變水泥,泥河衝水壩,遂發出良心的呼喊。
新專輯《冀西南林路行》平常人、日常景在《冀西南林路行》裡消失殆盡。老在黑暗裡崩塌,被大石碎胸口的「我」也基本隱沒。華北平原、雷聲、烏雲構成基本景觀,上有嶄新萬物上升如明星,下有倉皇無告的河流、被改造的山河景觀。烏雲遮目,賊氣蔓延,盜寇終入太行。可一部電影不能只有鳥瞰。鏡頭總要下沉,觀照真正的人。姬庚在《冀西南林路行》裡想換一種手法,寄望於從高處繪出巨幅畫卷,卻變得類似科普紀錄片。道理和感受都對,句子很美,但間有隔閡,留給人的想像空間稀少。
最後一首《郊眠寺》,用駢句和古體詩間錯的手法終於潛回「星河下」的「電子荒原」。這一次,「渤海地產 太行水泥/宗教醫保 慈善股票」失去魔力,像一次不太成功的賽博朋克城市建設,力不從心的波普藝術。雖然仍是符號性的景象羅列,綴以古體詩般的美麗句子,但無論邏輯上、聯想上,還是唱時的明確性、字詞發音本身蘊含的意味,都缺乏銳利和玄渺。今天,「電子荒原」已是萬金油般的形容,包攬你所感受到的所有聯繫和疏離,快捷與遙遠。它是個正確的陳詞,用舊的抹布,為前面的鋪陳做了個虛弱總結。
另一方面,「冀西南」自我印證和強化了「萬青」的特質。旋律的走向,編曲的意圖,特定的詞句,表達的情緒,都是十年前的延續。有種「你們喜歡這樣的萬青,就給你們一個這樣萬青」的感覺。但也可能只是出於樂隊成員的審美、認知一致性。他們不想走進陌生的領地,這裡就足夠繼續探索。
《冀西南林路行》是一張專輯,不是一本詩集。如果不去管歌詞呢?音樂性上,它比十年前更好了。董亞千的聲線幾乎未變,普通、中性、必要時有足夠魚死網破的爆發力,與精緻的編曲互相不埋沒。管樂和提琴添了好幾把,編制大幅擴容後的豐滿聽感,一如既往地不失簡潔優美。相似旋律的變體反覆出現,銜接整張專輯的首尾,充分探索一個動機的無限可能(很照顧非音樂專業聽眾的可及性)。古典音樂的影響在這張專輯裡更加凸顯。《河北墨麒麟》的主旋律琶音好聽極了,它誕生、壯大、變形、與和聲嘶吼作盤龍纏鬥的過程,徹底擊碎語焉不詳的隱喻,讓音樂自己說話。音樂真好,但它如果出自另一支厲害的前衛搖滾樂隊之手,一樣成立。從前這支石家莊樂隊唱、詞、曲、編曲之間緊密不可分割的聯繫變淡了。因此它很難再像十年前的那張同名專輯,成為音樂喜好、成長環境迥異的青年們的共同所好。或許,抓住時代脈搏的機會太難得。萬青至少已經抓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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