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創傷能成為一種集體記憶,是因為對一代人的命運做出過徹底的改寫。不過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講,它又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饋贈。
於是,「下崗」成了東北作家都要書寫記憶的題材,加上寒冷和肅殺的氣候環境造就了雙雪濤、鄭執和班宇。東北作為下崗的「重災區」,只是其中的一個典型縮影。其實整個國家都陷入了經濟改革的陣痛中,這當然也包括河北。
而歷史悠久的燕趙之地,因為環抱首都的原因,發展陷入了尷尬的境地。石家莊也許可以成為「最沒有存在感的省會」之一。若不是曾經的《通俗音樂》、《我愛搖滾樂》和以萬能青年旅店為代表的樂隊,它的討論度可能會再低一點。
「這歌講的就是一家三口,日常生活的悲劇。冷漠的父親,絕望的母親,尚未被馴服的兒子。這樣的家庭在我生活的家屬院就有很多。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成長過程,是對熱情和自尊的蠶食。」
儘管姬賡本人並沒有表明《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是在講述下崗潮的時代陰影,但無數樂迷都做出了相同的猜測。這樣的生存環境讓十多年前的萬青把握住了當代大眾的精神世界,唱出了每個人內心的掙扎和矛盾,代表了時代精神。
十年後帶來的《冀西南林路行》,講述的內容,時間跨度更大,著眼點更高。這可能是一些樂迷認為它沒有《萬青》更抓人的原因。十年的成長,青年也成了中年,從自我內心的掙扎變成了對世界進程中矛盾萬象的反思。
每個人在文明的發展和現代化前進的過程中,可能都會困惑——我們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我們不這麼做又能如何呢?
時代前進的洪流會推著我們走,大廈終將崩塌,這次萬青要跟我們聊的是,崩塌以後我們怎麼辦。
《冀西南林路行》的整體概念非常統一,從姬賡的這篇文案裡也可以看出激發他創作的動機——山腳是傳統的秩序,而山腰是當代文明,神話握手現代化。
2017年萬青就在演出時表演過「冀西南林路行」三部曲,專輯依舊採用這樣的順序:《泥河》、《採石》和《山雀》,意義不言自明。這是一個從傳統變現代的過程。在山雀失去了家園以後,另一隻神獸麒麟也無家可歸。最後,《郊眠寺》這個頗具傳統意義的建築名稱代表的卻是現代人的不眠不休。
一幅文明徵服、人心迷失的畫完成。
「整軌專輯」在現代音樂領域也算是一種老掉牙的「傳統」了。在這樣一個單曲必須15秒就抓住情緒否則即被切換的加速世界裡,萬青敢帶來一張整軌唱片,說明對這個時代還有信心。
《早》
作為第一首歌,和最後《郊眠寺》的「眠」對應。
尋找一個合適的動機開始音樂創作對董二千來說如家常便飯,姬賡說他們手上曾有很多音樂動機,但之所以停滯是不知道要表達什麼。直至去太行山那次,藏在體內的想法才長出來。
《早》就是整張專輯的音樂動機,它的和聲是整張專輯的基石,
《泥河》
非常前搖的一首歌,全曲的律動在4/4拍的shuffle和6/8拍之間來回切換,布魯斯依然存在於萬青的血液裡。
主角「太行山」登場了,而「烏雲」是全曲的關鍵詞。很有意思的是,4/4拍部分是主歌,主要都是在描繪場景——先是「驟雨重山、水鳥風帆」的美麗風景,再是「明日壯闊、明日難測」的奔流、接著是「開山攔河」的改造者,在shuffle的節奏裡,看到了整個太行山的變化;副歌部分沒有了鼓做為律動,從其他配器的律動上來聽可以認為是6/8拍,不斷地問你是否感到「怒潮來臨」和「雷聲滾滾」。
時間線也從清晨來到了上午,萬物皆有生命周期,即便是巋然不動的太行山,即便是穩固的文明,它也是在不斷地走向自我的「崩塌」,只是看你有沒有預感到那一刻的來臨。
《平等雲霧》
姬賡在談《冀西南林路行》時說:「這首歌跟生態,不是那種關係,不是說你作為一個旁觀者去批評。我特別不願意讓大家只是想到環保生態,太把自己當成一個城市裡的人了。什麼『環保生態』,這就是你本人的世界,我們是一體的。你看見它被填回去,種上樹,但是重要的珍貴的東西早就沒有了。這和一個人被消耗的過程是一樣的。」
姬賡的這句話令我想到作家鄭執在作客《反向潮流》時提到的一個觀點——作家應該有「平視感」。
「傲慢」是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存在的問題,我們要時刻提醒自己平視他人——當然,這是一個悖論。當你在自我提醒的時候,其實已經把自己放在高位了。
階級越來越固化的時代,「偽善」會越來越盛行。環保生態太像一個城市人的口號了,我們應該注重的是世界本身。
《採石》
時間線來到了正午,採石描寫的就是新文明巔峰時的一片熱火朝天。
第一人稱的來迴轉換非常有趣,形成一種對話感。「我」有時候是太行山,被開採了血肉;「我」有時候是人,此生再不歸太行;「我」有時候是二者皆有,前進的文明發展也伴隨著烏雲,遮蔽了太行山,也遮蔽了人的心。
「烏雲」從《泥河》來到了《採石》,關於為什麼烏雲這個詞總是出現,姬賡回答道:
「就是故意的。可以把這些理解成一個舞臺的布景,設定性的詞彙。我就是要重複到你特別討厭,或者讀出我想說的信息來。不過現在看來是討厭的(聲音)多咯。」
這首布魯斯元素極其濃烈的歌,倒是減緩了原詞本身的悲涼。聽起來更像一種平靜的訴說,對於現實的冷靜描述。
隨著萬青一起成長了十年的樂迷也一定知曉,萬事都有變化,大廈不會讓你「如此生活三十年」,不管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它終將倒塌。
最後的硬體噪音,就是採石後的建設,也是太行山這座大廈的崩塌。表露了文明的接替,進程的跳躍和歷史的新篇章。
《山雀》
山雀是一種鳥,被自然所哺育。它有伴侶來一起對抗生命的冒險和前路茫茫。文明和山雀一樣,有它自然的發展規律。人也同山雀一般,享受著世間贈予的美好和愛。
「不回的河流」就是無法退回的時間,山雀不像人類能成為這個星球暫時的主宰者,所以它們的家園會被破壞和改變。不一定是對此扼腕,倒像是一種必須接受的自然過程。
「時代喧譁造物忙」把時間線拉到了下午,大廈崩塌後的重建過程,山雀建巢,人類造房,皆為生息。而「火光忷忷,指引盜寇入太行」我更偏向於理解為「黑暗森林理論」——火,早晚會被某種生物所發現和利用,它的產生必然招致外族的注意。
太行山的火會引來盜寇,這一切在所難免,除非永遠不用火。而人類的科技發展必然會在某一天接收到外星文明的信號,即便不做回應,自身的前進早晚也會被外族探知。
《繞越》
頗有上一張《狗尿館》的激蕩感。時間飛逝而過,太陽要落,夜幕來臨。
也可以理解為越過時代的衝擊,保守著曾經的自我。它可能是麒麟覺醒的召喚曲,也可能是讓山雀變身麒麟的協奏樂。
《河北墨麒麟》
最氣勢恢宏的一曲,數搖、前衛的元素都在裡邊。製作成員也最龐大——小河、李增輝、文智湧都在其中。11分28秒的長度把專輯封面的這條麒麟徹底呼喚了出來。
麒麟是神獸,也是神仙的坐騎。神代表著一種永生感,不死的神可以看清整個世界進程的變化。這條黑色麒麟在神之下,在人之上,它是天地的一個連接。
神是否存在無法證明,起碼它目前僅活在人們的設定中。人類從古至今的發展伴隨著對神靈敬畏程度的逐漸弱化,因為人們以為掌握了科學,可以解釋世界。
不禁想起《萬青》被下架單曲裡的那句「那些智力超常的人啊,認為已經熟悉了雲和閃電的軌跡,就不再迷惑」。
失去了對神的敬畏心,就是神的大廈倒塌之時。人們面對大山不再跪地臣服而是開採利用,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麒麟也會面對它自己世界的倒塌,於是它「停止吟唱暮色與想念」。
副歌兩句歌詞用違背科學原理的「輕身術」和科學製造的儀器觀察的「心電圖」完成了古今文明的對比。「心電圖」可以擁有各種身份的人的心臟跳躍曲線,可只靠心電圖卻看不出人真正的內心所想。而總有人會對傳統和過去有所懷念和堅持,人性裡也保有原始本質的情緒,所以即便知道人無法飛行,但入雲涉水的輕身術是心靈的渴望,它在武俠小說裡成為了一種既定文化。
這既是文明交疊,又是文化和科學的對立共存。
《郊眠寺》
現場版《冀西南林路行》的前奏衍生了這首《郊眠寺》,前奏的增11和弦很抓耳,我想當初聽過live版本的都會記得很清楚。
專輯的英文名叫《Inside The Cable Temple》,意為「在郊眠寺裡」。郊眠寺是這張專輯製作的錄音室,三個字都和當代生活相反——郊,遠離喧鬧的城中心;眠,告別燦爛的不夜城;寺,誦經修行之地,不沾入世雜事。
然而歌詞描繪的卻是滾滾紅塵,現代世俗中的代表事物一一羅列。科技打破了光存在的周期規律,即便神不再給光,人類也可以自己創造。不夜城就是不眠不休,一切傳統的節奏被破壞後,傳統道德消解以後,人間明暗閃爍交替。
曾經開採太行山而建起的「太行水泥」,也躲不過經濟變革的命運。經濟的繁榮和蕭條也都是此消彼長,形勢大好的時候玩「股票、貿易」,而低谷期又可能「失業、偷竊」。一句話總結就是「人間明暗」。
同時,我想說,萬青新專輯發行當天,網易雲下方就有很多人開始複製跟音樂本身毫無關係的熱評文案,他們的行為就是歌裡唱到的「電子荒原」。這真是當下時代的一個有趣畫面。
「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圍」,這是姬賡在最後給出的方法。
最後,看到有網友疑惑為什麼萬青的音樂本身很有魅力,但放眼望去的評論卻都是討論歌詞的。
我想說,首先,概念專輯大部分是歌詞的概念性更高,因為它具象且可以通行表達和討論。《冀西南林路行》的編曲當然也是概念化的,《早》作為動機是貫穿始終的,但是這個概念還是要用文字來說,那就是以太行山的變化來象徵人類文明的進程演化,所以,歌詞裡一定有很多答案藏著。
其次,圖文形式也不適合討論音樂,加之扒譜和視頻製作需要更多的時間,我期待未來會有更多的視頻來分析萬青的器樂編配,一定非常豐富和有趣。
再次,董亞千和姬賡真的是黃金搭檔,他們完成了美妙的平衡。舉例來說,海朋森的《成長小說》也是概念專輯,但大家普遍都認為詞的優秀高於編曲,反過來,大部分歌詞隨便寫的電子樂,沒有人在意它到底表達什麼,大家追求的是情緒。
聽萬青的作品,你會覺得詞曲都非常值得品味。音樂是情感,科學是理性,而文學是心靈。如果沒有姬賡的歌詞,萬青的魅力會大打折扣。
《萬能青年旅店》能被那麼多人讚譽,一定是因為它整體的渾然天成。目前看來,《冀西南林路行》也做到了。
註:本文參考了《南方人物周刊》第545期(《出入太行 驟雨重山》)和第595期(《並肩莽莽原野荒》)關於萬青的採訪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