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天鵝事件到灰犀牛事件,從高不確定性的大危機到低不確定性的大危機,從高不確定性的小危機到低不確定性的小危機,危機似乎無處不在……
路江湧 | 作者
身邊的經濟學 | 來源
01
人類的大敵:
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
從古到今,人類社會的演進和科學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降低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
例如,人類從茹毛飲血的狩獵時代進入刀耕火種的農耕時代,初期並不是因為農耕的方式比狩獵的方式獲得能量的效率更高,而是因為農耕穫得能量的確定性和連續性更高。
換句話說,人們更容易從農田裡獲得確定性的收成,這些收成也更容易存儲,以提供連續性的能量供給。
再如,人類發展科學是為了掌握一些確定性的規律,並利用這些規律來幫助人類獲得確定性和連續性的結果。
牛頓經典力學被認為是人類認識世界確定性和連續性的巔峰之作。科學家曾斷言,根據牛頓三大定律,只要知道宇宙中所有粒子的當前位置和速度,原則上就有可能預測宇宙任何時刻的情況。
然而,人類關於世界的確定性和連續性的認知在20世紀初曾面臨空前的危機。
先是物理學家普朗克發現,自然界能量的傳輸一次至少要達到一個量——「普朗克常量」,可以是這個量的整數倍,但不可能比這個量小。
接著,物理學家海森堡提出了「不確定性原理」,證明不可能在準確測量粒子位置的同時準確測量其動量。「不確定性原理」和「普朗克常量」說明,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是物理世界所遵循的底層規律。
那麼,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與危機有什麼關係呢?我們來看一張圖。
在圖1-1中,縱軸表示事物未來發展方向的不確定性,橫軸表示事物未來發展路徑的不連續性。
不確定性的高低指的是事前能否確定事物未來發展的具體方向,不連續性的高低指的是事前能否確定事物會沿著某個發展方向順利達到目標。
圖1-1左下方象限中的圖形(一條直線)代表著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都低的情況,這是追求確定性和連續性的人們最希望看到的。
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努力能夠持續得到確定性的回報,企業的投入能夠產生穩定的收益,社會的結構能夠長久維持平衡,國家也能夠保持長期穩定發展。
然而,現實世界中的每一個微觀個體都存在於一個或多個宏觀系統之中:個人存在於組織之中,組織存在於社會之中,社會存在於國家之中,國家存在於人類世界之中,人類世界存在於地球生態之中。
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的複雜關係,使得微觀個體層面的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在宏觀層面得以不斷地積累和放大,形成系統層面的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
在由眾多不同層級的子系統構成的複雜系統中,個體子系統內部的確定性和連續性平衡往往會被來自其子系統或更高層級系統的因素打破。
當子系統內的基礎平衡被打破時,危機就形成了。
儘管危機會在何時形成、以何種方式出現,都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但危機必定會進一步增加子系統的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
02
在VUCA時代
重新理解VUCA
近幾年,「VUCA」(音「烏卡」)成為中國人尤其是商業界人士的一個常用詞。VUCA一詞最初是美軍為了描述冷戰後期錯綜複雜的國際局勢而發明的縮略詞,它對應四個單詞:不穩定性(Volatility)、不確定性(Uncertainty)、複雜性(Complexity)和模糊性(Ambiguity)。
通過圖1-1的分析,不難發現危機的本質就是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的集中爆發。我們可以用4個分別以「V」「U」「C」「A」開頭的單詞來代表危機的不同階段,以進一步理解危機發生的過程。
如圖1-1所示,在危機發生之前(左下方象限),系統未來發展方向的不確定性低,未來發展路徑的不連續性也低,這種情況可以用「Constancy」(恆常)來描述。在危機開始之後,系統的不連續性驟然升高,這種情況可以用「Volatility」(動蕩)來描述。
危機加劇之後,在系統的不連續性居高不下的同時,不確定性快速上升,這種情況可以用「Ambiguity」(混沌)來描述。危機開始消退時,系統的不連續性明顯下降,但不確定性仍然會在一段時間內維持在高位,這種情況可以用「Unknown」(未知)來描述。
鑑於VUCA已經成為一個慣用說法,我們仍用其來表述危機的本質和過程,但讀者應注意圖1-1所表達的內容和邏輯與大家習慣的VUCA有所不同,而且比把VUCA簡單排列在一起有更好的理論邏輯性和實踐操作性。
我們還可以把圖1-1的4個象限中的圖形重新排列一下,以更好地理解在危機發生的過程中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的變化。
在圖1-2中,最左邊那條筆直的長實線代表著危機到來之前的狀況,即未來發展方向的不確定性低且未來發展路徑的不連續性也低。危機爆發早期,長實線變成了波浪狀的虛線,代表著動蕩的開始和不連續性的提高。
隨著危機的加劇,波浪狀的虛線變成了亂麻狀的虛線,意味著系統進入了混沌狀態。接著,伴隨著危機的消退,亂麻狀的虛線變成了樹杈狀的實線,意味著在危機中生存下來的個體中的大多數將有一個連續性的道路可走,但道路究竟通向何方,仍具有巨大的不確定性。
03
黑天鵝和灰犀牛為何越來越多?
我們必須接受的事實是,危機總是會來的,只是表現形式和影響程度不同。馬克·吐溫曾經說過:「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是驚人的相似。」
當然,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正如危機一詞既代表危險也代表機會一樣,「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正是因為一些生物的滅絕,另一些生物才能獲得發展空間。
沒有恐龍的滅絕,就很難有哺乳動物的興盛。面對危機,我們應該學習那些在多次生物大滅絕中倖存下來的物種,提高自己的反脆弱性。
像所有的個體生命那樣,人類喜歡確定性和連續性。然而,我們也知道,確定性所存在的範圍和連續性所存在的時間都是有限的。
也就是說,我們只能在較小的範圍內獲得一定程度上的確定性,或者在較短的時間內獲得較高的連續性。
著名經濟學家富蘭克·奈特認為:不確定性指的是「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風險包括兩類,其一是「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其二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事情」。
除此之外,還有「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的事情」。我們可以從圖1-4所示的人類對客觀事物認知的局限性以及對自身能力認知的局限性兩個維度進行分析,直觀地理解不確定性、風險和確定性之間的關係。
當人們對某類客觀事物的認知存在較高的局限性,同時對自身能力的認知也有較高的局限性時,我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某類事情發生的可能性和後果。
這種情況處於圖1-4右上方象限的位置,也就是奈特所說的嚴格意義上的不確定性。如果換成納西姆·塔勒布的說法,那麼具有這類嚴格意義上的不確定性的事件就是黑天鵝事件。
納西姆·塔勒布的著作每隔幾年都會因危機的發生而大火一次,最近這個頻率越來越高了。
塔勒布在《黑天鵝》一書中認為,黑天鵝事件有三個特點:
第一是意外性,也就是說通常發生在預期之外;第二是極端性,也就是說會產生極端的影響;第三是事後可預測性,也就是說在黑天鵝事件發生之後,人們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顯得自己好像事前就知道黑天鵝事件會發生似的。
人們之所以會在事後尋找和強調黑天鵝事件發生的原因,是因為不想承認自身認知能力的局限性,希望能夠表明自己在事前就已經知道這類事件可能發生。這種「知道自己不知道」位於圖1-4左上方象限的位置,屬於奈特說的第一類風險。
比如說,人類承認自己不知道是否存在外星生命,並不斷通過科學研究去尋找外星生命存在的證據,以降低外星生命突然降臨地球帶來的風險。
奈特說的第二類風險是人們不知道自己知道某些事情所帶來的風險。如果用作家米歇爾·渥克的話來說,這類風險叫作灰犀牛風險,也就是大概率會發生且影響巨大的潛在危機。
渥克認為,灰犀牛風險有三個特徵:
一是可預見性;二是發生概率高,具有一定的確定性;三是波及範圍廣、破壞力強。
因為人們往往選擇性忽視灰犀牛風險,所以灰犀牛風險也是那些人們不知道自己知道會發生的風險,這種情況處於圖1-4右下方象限的位置。
和人類對客觀事物認知的局限性以及對自身能力認知的局限性相關的最後一種情況是「知道自己知道」,這種情況處於圖1-4左下方象限的位置,代表著人類已經獲得的確定性知識。
正如我們可以用黑天鵝來代表「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用灰犀牛來代表「不知道自己知道」一樣,我們可以用外星生物來代表「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情況,用白天鵝來代表「知道自己知道」的情況。
04
向黑天鵝和灰犀牛學習危機
有了圖1-4這個思維模型,我們就有了應對黑天鵝事件和灰犀牛事件的思路。面對黑天鵝事件,我們需要首先承認自己認知能力的局限性,不要只是在事後去尋找理由進行解釋,而是要分析黑天鵝事件的發生到底是完全超出了我們的認知能力範圍,還是我們在事前忽視了事件可能發生的徵兆。
換句話說,如果黑天鵝事件具有外星生物的特點,是我們事先完全不知道的,我們就應該首先承認自己的無知,並以科學的態度在事後總結規律,力爭把黑天鵝事件所反映出的規律變成確定性的知識。
如果黑天鵝事件具有灰犀牛的特點,我們事先可以知道事件會發生,但是因為自身認知能力不足選擇性忽視了事件發生的可能性,我們就應加強針對此類事件的預警機制和危機應對機制。
我們可以用這個思維框架來分析公共衛生危機這類黑天鵝事件,並得出兩個主要的思路。思路一關乎公共衛生危機中的科學性部分,思路二關乎公共衛生危機中的社會性部分。
首先,因為引發公共衛生危機的病毒往往是人類原來不了解的病毒,所以科學家在病毒最初出現的一段時間內,難以對病毒的特點、傳播機理和潛在威脅做出科學的判斷。
對於這種風險,我們需要採取的是「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態度,以嚴謹的科學研究認清病毒的特性,找到病毒的弱點。因此,國內外很多科學家進行的相關學術研究非常重要,可為我們採取具體措施應對疫情提供科學依據。這是思路一。
其次,當知道了病毒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之後,決策者應該及時防止疫情演變成灰犀牛事件。同樣地,防控疫情不是少數人可以單獨完成的,需要讓普通民眾都認識到疫情的嚴重性,通過信息透明公開,避免人們假裝「不知道自己知道」。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在疫情爆發之後,各地採取嚴格管控措施是非常有必要的。這是思路二。
結合思路一和思路二,面對公共衛生危機這樣的黑天鵝事件,我們既要有科學的態度,對病毒的原理和傳播機制進行理性分析,也要有決斷的膽量和擔當的勇氣。隨著疫情的發展,我們通過科學研究對病毒的特點和防治的措施有了更大把握,同時做好自我防護的重要性也深入人心。人們知道了自己對疫情未來的發展還有很多不知道的方面,就不會假裝不知道自己知道病毒的危害。
根據圖1-4的分析,隨著時間的推進,我們成功防控疫情擴散的確定性越來越高了,我們知道自己知道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公共衛生危機不再完全是一隻黑天鵝,未來也可能會變成一隻能被科學家理解的白天鵝。因此,在下一個階段,我們需要在鞏固疫情防控成果的基礎上,逐步把重點轉移到恢復正常的生活生產秩序上來。
之所以需要這樣做,是因為和公共衛生危機等突發事件不同,經濟增長放緩後很難在短期內恢復。我們可以用圖1-5進一步理解黑天鵝效應和灰犀牛效應:簡單而言,黑天鵝效應可以理解為不確定性,灰犀牛效應可以理解為不連續性。
按照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兩個維度,可以把危機分成四類。
第一類是高不確定性的大危機(如公共衛生危機、大地震、「9·11」事件),這類危機的不確定性和不連續性都高,同時具備黑天鵝和灰犀牛兩種危機特性。
第二類是低不確定性的大危機(如環境汙染、老齡化、經濟增長放緩),這類危機的不確定性較低而不連續性較高,屬於典型的灰犀牛危機。
公共衛生危機在爆發的初期,屬於高不確定性的大危機,但隨著疫情基本得到控制,公共衛生危機就會變成低不確定性的大危機。不幸的是,和公共衛生危機同時擺在我們面前的還有經濟增長放緩這樣一個低不確定性的大危機。
正因為如此,如果我們不能及時把工作的一部分重心轉移到經濟增長的恢復上來,那麼兩個危機就會疊加,對我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生活造成巨大的衝擊。
圖1-5中的第三類是高不確定性的小危機。比如,一家企業的CEO可能因為交通事故等原因突然死亡,企業出現突發性安全事故。這類危機發生的不確定性非常高,但對企業的影響通常不會特別大。如果一家企業擁有完善的接班人計劃或領導者輪值方案,就不會因為CEO突然死亡而導致企業生產經營出現巨大的不連續性。
圖1-5中的第四類是低不確定性的小危機。比如,一家企業因產品質量出現問題不得不召回大批產品。這類危機雖然有時會對企業的短期利潤造成負面影響,但有助於維護企業的長期聲譽,而且這類危機的出現往往是企業的產品生產過程存在缺陷造成的,不確定性相對較低,企業可以通過加強生產過程中的質量控制減少這類不確定性。此外,不利的政策也可能對企業產生影響。
從黑天鵝事件到灰犀牛事件,從高不確定性的大危機到低不確定性的大危機,從高不確定性的小危機到低不確定性的小危機,在VUCA時代裡,危機似乎無處不在。創業者和企業家所面對的危機和要承受的壓力更是普通人難以想像的。
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在創立湖畔大學時說,來湖畔大學不是為了學習如何成功,而是為了向失敗學習,學習如何避免失敗,如何從失敗中重新站立起來。
危機當前,無論是個人還是企業都不能亂了陣腳,應該把危機看作難得的機會,思考一下危機的本質,提高自身應對危機的能力。
我們需要從危機是什麼、為什麼發生和怎麼辦這三個角度來理解危機,才有可能做到從容應對。
面對危機,我們可以一起從《活著》的幾句話裡體會一下危機的本質:危機是什麼?為什麼有危機?面對危機怎麼辦?
「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麼也活不了。」(危機是什麼?)「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是不得不來;我們最終會離開這個世界,是不得不離開。」(為什麼有危機?)「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面對危機怎麼辦?)
是的,面對危機,只要活著,就會像福貴對兒子有慶說的那樣:「這兩隻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
關於作者:路江湧,博士,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教授。獲國家自然科學傑出青年基金。
本文部分內容摘自《危機共存》,經出版方授權「身邊的經濟學」原創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