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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小姐站在一幢摩天大樓下,抬頭仰望時,陽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他坐擁這樣一幢高樓大廈,手中握著這個城市的經濟命脈,也難怪好像五十萬不足掛齒的樣子,可她卻是一副有仇必報有恩必還的倔強性子。
因為沒有預約,她無法上樓找他,等了良久,終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電梯裡走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文先生。」她連忙迎上去。
他看到她,並沒有流露出多餘的表情,只招手示意前臺帶她去他的辦公室。
柳小姐在辦公室等到很晚,文浚才再次出現。他顯得有些疲憊,看到她,微微詫異,「你怎麼還沒走?」
「我在等您。」柳小姐略微倉皇地站起來,將捏在手裡的一張紙遞過去,「文先生,這是那五十萬的欠條,我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也還不上,但不論多久,我都一定會還給您的!」說著,大概她自己也覺得這個期限遙遙無期,所以頭微微垂了下去。
他望著面前的女孩,才二十出頭,年輕,瘦削,看起來甚至很柔弱,可她舉著那張欠條一副堅持的樣子,她低垂著頭卻咬著嘴唇倔強的樣子,令他的心微微一動。如果說初見只是被她拼命往險境裡衝的樣子吸引到,那麼此刻,才是他心動的開始。
他接過那張欠條,看了一眼,然後在她驚訝的目光裡,一點一點撕成碎片。
「如果真想謝我,請我吃飯吧,我忙到現在還沒吃飯呢。」他說。
「好,您想吃什麼?」
「你說了算。」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從他的語調裡覺察出一絲孩子氣來。
她原本想下血本請他去昂貴的餐廳,可轉念一想,他這樣的身份,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索性將他帶去了她常去的小吃街。他大概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吃東西,好奇又新鮮,胃口大開,吃得非常盡興。
兩人就這樣慢慢熟悉起來,他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是讓她請吃飯。半真半假地說:「我可在你那裡存了五十萬的夥食費呢,還沒吃完吧?」她真是哭笑不得。
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轉變的呢?柳小姐記得很清楚,是在她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因為生日,又恰逢她大學畢業典禮,文浚幫她慶祝。
他帶她去的地方,就是我現在住的這幢小洋樓。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柳小姐第一次踏入這幢房子,她怎麼也預料不到,這幢房子,將埋葬她的一生。
或許是白天整理行李時看見了魏子良去年送的生日禮物,又在校門口和他的現任狹路相逢心裡難過,抑或是這晚月色太好,酒太好喝,身邊人的眼神太熾烈,總之,她喝醉了。醒來時,她躺在他的懷裡。
她腦中一片空白,而他說:「留在我身邊,我可以給你一切,除了文太太的身份。」
她後來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他有未婚妻,那女人與他門當戶對,是事業上的合作夥伴。
文浚將這幢房子送給她當生日和畢業禮物,搬進小洋樓後,她沒有出去工作,因為他不允許,他也不允許她見些不該見的人。不該見的人指的是誰呢?也許是她的前男友魏子良,也許是別的男同學。
他用一幢樓為她圈出了他認為安全的生活區域,請了傭人名義上是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實則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在這裡,她無須學習,無須工作,無須與任何人交往,只有他是她的帝王,是她唯一需要討好和臣服的人。
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之前覺得他孩子氣,那簡直就是一場幻覺!這才是真正的他,霸道,專橫,手段凌厲,說一不二。
這幢樓與山為鄰,與海相望,花開四季。春天裡,柳小姐叫人把花園裡那些名貴的花都弄走了,種上了大片她喜歡的薔薇。曾幾何時,種花成了柳小姐生活的樂趣,在文浚無法陪伴的那些漫長而又孤獨的時間裡。
心情好的時候,柳小姐還會去廚房裡做薔薇紅茶蛋糕,只是,蛋糕做得精巧美麗,卻沒有人細細品嘗。後來,柳小姐學會了煮咖啡,文浚不喜歡甜食,卻獨獨愛喝她煮的咖啡。
不久後,文浚與他的未婚妻攜手出席他公司的五周年慶典,足不出戶的柳小姐也在電視上看到了新聞。新聞裡男主角黑髮如墨,穿著淺灰色西裝,裡面的襯衫和他未婚妻的白色晚禮服交相輝映,純白無瑕。那個女人親暱地挽著他的臂,笑容那麼甜美明亮。
柳小姐也笑笑,轉了個臺,裡面在播一首好聽的英文歌,《In A Darkened Room(在黑暗的房間裡)》,唱到了後面,一句「I've fallen to the sea,but still swim for shore(我已經降至大海,但仍為岸邊遊)」不知道為什麼,讓柳小姐靈魂一顫。
當晚她就病倒了,發高燒。家裡幫傭的阿姨那天有事請了假,直至深夜他過來,才發現她燒得幾乎奄奄一息。
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的氣息,微微睜開眼,驚訝地說:「你怎麼來了?」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陪在未婚妻身邊的嗎?
「生病了不會叫醫生嗎?」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便一直冷著臉,將她抱下樓。在他走出門的那一剎那,柳小姐能聽到耳邊響著肅冷的風聲。他驅車送她去醫院,車速是從未有過的快。
醫生說她染上了風寒,高燒三十九度,如果不做退燒處理,很容易引起肺部感染。文浚在聽到這句的時候,無聲地睇了她一眼,像是責備。可她那天心情卻出奇的好,蒼白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更開心的是她在醫院裡遇到了一位故人,是她高中的學姐。學姐如今已經有孕在身,特意來香港待產,哪知這裡醫院的床位非常緊張,並不接納一個來自內地的孕婦。她和她的先生在那裡苦苦哀求醫生,遇到柳小姐,就訴說起自己的辛酸,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柳小姐對文浚說:「我們幫幫學姐吧。」柳小姐從來沒有主動開口向文浚要求過什麼,明知他可以給她很多很多,只要她肯開口,可偏偏她第一次開口,是請他幫助別人。
他向來神通廣大,輕易地解決了學姐的困難。孩子順利地生了下來,學姐和他先生對文浚這位「神人」千恩萬謝。她還不知道文浚與柳小姐的關係,當時她只說是男友,學姐說她真幸運,還露出了羨慕神情。
也許她確實是幸運的,她得到了太多物質上別人或許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文浚喜歡給她買禮物,即使知道她不怎麼出門,名牌包包、衣服、香水還是買回來不少。
有一回他帶來一件不一樣的禮物,是一隻白色的孔雀。那已經是一九九六年開春了,柳小姐十分喜歡它,好生地餵養著。那美麗的傢伙,一臉高貴地在偌大的別墅裡來回走動,富饒安逸的生活讓它的羽毛光鮮奪目得幾近炫目!
後來柳小姐看了一檔介紹動物的電視節目,她在裡面看到振翅高飛的野生孔雀,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圈養的這隻高貴的白孔雀其實非常可憐——作為主人高價買回的觀賞動物,它自由嗎?快樂嗎?能飛翔嗎?並沒有人在意!也不該被在意!
同年,魏子良與那個女孩兒結婚,說起來若不是文浚主動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已經快要忘記魏子良了。曾經那麼痛徹心扉的記憶,如今已經要煙消雲散了,時間終於讓她一顆為愛人受傷的心痊癒了。因為不在意,才能坦然地跟他說:「你要陪我去參加婚禮嗎?」
他卻忽然有些不開心,「你是不是還惦記著他,想見他?」
她想說「不」的,可一想到面前這個面無表情質問她的人,不也從來不曾完整地屬於她嗎?既然這樣,他又憑什麼要她的心完全歸順於他呢?於是她生出一點逆反心理,輕飄飄地吐出一句「你覺得呢?」
他瞬間怒起,捏著她的下巴,惡狠狠地說:「你死了這條心吧,這輩子,你都只能是我文浚的女人,到死也只能待在我身邊,哪裡也不能去!」
他那個樣子,令她害怕。是從那一刻起吧,她心裡忽然生出一點倦意,對這段永遠都沒有結果的感情。
有一次,他問她想不想回家鄉看看,她拒絕了,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回去。
他卻似乎放下心來一般,「其實我也不想你回去,我怕你一回去就不回來了。」
她嗤笑道:「不過一件玩物,你還捨不得了?」
果然,他被她激怒了,他懲罰她的方式,永遠都是以男人最原始的方式來讓她認清,他與她之間的關係。
他生氣了,最可怕的卻不是他生氣的模樣,最可怕的莫過於,柳小姐發現了自己的變化——這些年,她早已不再是那個一時衝動答應留在他身邊的少女了,她感覺自己在慢慢依賴著這個人,不單單是物質上的依賴,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撐與渴望。
書上說,她這樣的情形是愛情,可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她就像她飼養的那隻孔雀,只是那時尚不知親手剪斷了她的翅膀的那個人,是他。
7
薔先生再來的時候,我跟他說:「花園裡的薔薇全部枯萎了。」
薔先生說:「明年還要種薔薇。」
我想起柳小姐那麼喜歡薔薇,開口問:「薔先生在園藝公司工作很久了吧,不知道薔先生認不認識這裡以前的主人?」
薔先生說:「認識的,這裡的女主人很漂亮,哦對,我有她照片。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一雙美麗迷人的眼睛,朱唇皓齒,足以媲美女明星。」
我認得那雙眼睛,那是柳小姐的眼睛。原來,柳小姐年輕時美得這麼不可方物,也難怪文浚那樣的人要留住她。
就在薔先生收回照片時,我忽然看到了他的手背,由於他修剪薔薇一直戴著手套,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的手,此刻才發現他的手背上有一圈淺淺的印子,像是牙印。
「你是文浚!」
我忽然驚呼。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一點兒也沒有驚訝,坦然地看著我。
收到柳小姐最後一封信時,是這個學期的末尾。
這次信裡面夾了一片純白的孔雀羽毛,信裡的時間軸已經到了二00二年。
二00二年的春天,柳小姐在這幢房子裡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文浚的未婚妻。
原來這些年,這個女人一直知道柳小姐的存在。他們始終沒有結婚,因為她愛他,愛到以一個擺設未婚妻的身份在他身邊待了很多年。
她看著柳小姐,沒有憤怒地朝她潑水,也沒有動手抽她耳光,她的眼神裡帶著淡淡的嘲弄,甚至一絲憐憫。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告訴了柳小姐一件遙遠的事:一九九三年,某家醫院門口,文浚安排了一個所謂的星探載走了一個哭泣的女孩兒。
柳小姐想起文浚送她的那隻白孔雀,當時她問他:「它會不會飛走?」
「飛不了。」文浚胸有成竹地說,「我已經著人剪了它的翅膀。」
是啊,他也親手剪了她的翅膀,篤定她飛不起來了。在文浚身邊近十年,那是柳小姐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覺到那人的可怕。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一面斷了別人的後路,一面扮著善良的救世主!
她在這漫漫十年裡因他演技純良,誤把牢籠當作溫柔,可如今,已經太遲了,遲到的一顆心也淪陷了進去。她就像困在獵人陷阱裡的獸,無力做出任何反擊性的回應,只想逃。
可是如何逃?他那樣控制欲極強的人怎麼能允許她逃離他的掌心?
事實證明,逃跑只是奢望——柳小姐想了很多離開的方法,有幾次成功地騙過傭人,本以為可以逃出這座華麗的牢籠,可最後他總是能找到她。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柳小姐的航班即將起飛,可他就是有本事,竟讓整個航班的人都為他等候。
他將她惡狠狠地丟在沙發上,壓低的聲音幾乎要冰凍這偌大的屋子,「柳瑩瑩,無論你心繫著誰,你都只能身老於此。」
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他,不說話,只是望著他,仿佛要將他的樣子烙入靈魂。
轉眼,又過去五年。
那五年的歲月,柳小姐在信裡一筆帶過。
我想,那必是一段備受煎熬的日子,沒有什麼比愛恨糾葛更吞噬一個人的心。
二00八年,第一季薔薇花開的時候,柳小姐穿著一襲白衣,從三樓的窗口跳了下去。
出事的時候,文浚在出差的飛機上,沒有接到電話。回國後,得知的是她沒有搶救過來的消息。
他拒絕相信這個消息,要看遺體,可醫生說,她的臉摔得面目全非。醫生是他的朋友,怕他承受不了,最後只給他看了警察拍的事發現場照片。
他掩著臉,發出沉悶的聲音,哭了。
她的名字叫柳瑩瑩,只是二00八年的春天,人人都以為這個世上已經沒有柳瑩瑩了,包括她遠在大陸的家人。
事實上,柳小姐大難不死,在文浚的未婚妻和他的醫生朋友共同幫助下,逃離了香港。她的臉被薔薇花枝插得面目全非,傷口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留下了終生不退的疤痕。
她沒有投奔她的家人,而是找到我媽媽。她想看看那個因她才得已平安出生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臨了,那竟是她對生命唯一的眷戀。
沒錯,那個孩子就是我。
柳小姐與我一見如故,甚至比她跟我媽媽還親近。我們一起度過了好多年,她獨居,簡出,我是唯一陪伴她的人。
在我前往香港念書的頭一天晚上,她將一串鑰匙與一份房產契約書遞到我手上。房子是文浚用她的名字買的,曾經她瘋了一般想從這裡逃離,不過現在她感謝文浚至少給她留了一套房子,讓她可以自由處置,因為除此之外,她已經沒有別的長物可以送給我。
她希望我在陌生的香港,能擁有一席之地,不被人瞧不起,不被人欺辱,就像當年的她一樣,她希望我平安喜樂無拘無束地過完這一生。
信裡有兩句話是寫給文浚的,第一句是「不要為難方舟」,第二句是「不能做你的唯一,但求做你唯一的留而不得」。
末了,她讓我把孔雀羽毛和這封信交給文浚。可是,讀著信的我,全身驟然冰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從信裡感覺到濃濃的訣別意味。
我拿著那封信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想找文浚,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住在哪兒。我站在香港冬日的街頭,忽然間茫然不知所措。
對了!謝先生!
我拿出手機,按鍵的手都在顫抖。電話撥通了,謝先生聽到我有急事找文浚之後,幫我接通了電話。我聽到文浚聲音的那一剎那,眼淚湧了上來,哽咽著說:「柳小姐她……」
「方舟?你是方舟?你在哪兒?」
8
文浚和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我的老家。
柳小姐住的閣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裡面沒有任何她的物品,陽臺上只一盆薔薇盛開著。
文浚站在爬滿青苔的斑駁牆邊,久久地站著,面色凝重,他低聲喃喃:「她就在這裡住了十年,她寧願住在這麼破爛的房子裡,也不願留在我身邊……」
我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在哪裡,她的心都在你那裡。」
他沉默的臉上布滿了痛苦,他頭上已經有銀髮了,臉上也有了皺紋,我不知道曾經在香港呼風喚雨的文先生到底有多英俊迷人,我只知道,此刻眼前的這個人,已經老了。
我媽見到我就明白我回來的意圖了,她支支吾吾,最後還是告訴了我,柳小姐走了。其實自從我去香港上學後,我媽就經常去老閣樓看她。最近一次去看她,發現她搬走了,只餘下一盆薔薇,下面壓了一張字條,說她已經租了一條船,順江而下,到死。她說,讓我們不要去找她,她願客死他鄉,不求魂歸故裡。
我的柳小姐,離開得那麼江湖。
文浚帶走了柳小姐房間的那盆薔薇,回程的飛機上,他告訴我,這些年他一直知道柳小姐活著。當年他的醫生朋友不讓他看遺體,可他後來還是偷偷去了太平間,打開了署名「柳瑩瑩」的抽屜,才發現裡面根本沒有人,他打開了邊上所有的抽屜,沒有一個人是她。
但是他沒有再去追查,因為,她不惜以死亡這樣慘烈的方式來逃離他。遵從她的意願,大概是他在幡然悔悟後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他這一生最大的錯誤不是認識她,不是想方設法將她留在身邊,而是知道她最好,卻沒有讓她成為他生命裡的唯一。他想給她的不是一幢房子,而是一場婚禮,一生誓約,一世白首。
可是,這世上哪有什麼如果?
回港後,文浚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房子過戶到了我的名下,他對我說:「方舟,我還能去你家修剪花園嗎?」
我說:「您隨時可以來。」
但是文浚食言了。
他沒有來幫我修剪花園,我也是在報紙上看到消息的:二0一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億萬富翁文浚先生突發心臟病死於豪車座駕,事發現場,泊在蘭桂坊某條路上的豪車無任何撞擊的痕跡。
沒人再回憶起,蘭桂坊這條路上二十二年前的這一天,曾發生過一場跨年慘劇。他在那場慘劇裡,第一次遇到她。
The end
PS:本文摘自米炎涼新書《信者得愛》,書中還收錄了本文的講述者方舟的故事,文浚死前,方舟在香港遇到了一個人……看過的同學還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嗎?
旅行家\野生動物攝影師\大學教授\女詞人\手工燈籠藝人\終生未嫁的古箏藝人……
以筆為戎,以夢為馬
塵世理想,眾生百態
願你勇敢、堅韌,有信仰。有信念。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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