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卷帙浩繁的古詩詞裡,「折柳相贈」與「折柳送別」已經成為一種古人的情感符號和頗具中國特色的文化意象,尤其對於文人墨客而言,更是一種源遠流長、長盛不衰、相沿成習的高雅風尚和詩歌主題。在唐詩宋詞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古人以「折柳」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離情別緒。例如:
《楊巨源·和練秀才楊柳》:「水邊楊柳麴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惟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白居易·憶江柳》:「曾栽楊柳江南岸,一別江南兩度春。遙憶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久而久之,「折柳送別」這一寓意深長的行為方式,漸漸演化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惜別概念,並由此內涵衍生出諸多與之相關的詞語,也同樣表達依依不捨的離愁別緒,譬如:「柳色」、「柳枝」、「柳條」、「柳絲」、「煙柳」、「柳蔭」、「柳絮」、「柳綿」、「柳花」、「楊柳」等等。
《隋代無名氏詩》:「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鄭谷·淮上與友人別》:「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杜牧·新柳》:「無力搖風曉色新,細腰爭妒看來頻。綠蔭未覆長堤水,金穗先迎上苑春。幾處傷心懷遠路,一枝和雨送行塵。東門門外多離別,愁殺朝朝暮暮人。」
其實,我們如果從文化的源流與傳承的角度上來審視的話,「折柳」的原始含義應該是表達男女之間的甜蜜愛情和纏綿悱惻的離傷別恨的。
例如:《詩經·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幾句詩,描述了主人公當初身著戎裝、走向疆場時,在楊柳依依的春天與家人繾綣道別,而回歸故裡的時候,已經是雨雪交加的寒冬。儘管他連年徵戰殺伐,但一刻也沒有忘卻魂牽夢繞的家園。因為風雪瀰漫處,一直有一苗溫暖的燈光為他而守候,並在濃鬱的夜色裡,照亮了他的歸途。每每讀至此處,我總會想起韋莊在他的《菩薩蠻》中所描述的情景與感受:「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其二:《樂府詩集·清商曲辭·讀曲歌》:「折楊柳。百鳥園林啼,道歡不離口。」
這首詩描寫的是女主人公沐浴著明媚的春光採折楊柳,意欲送給心上人。由於長時間沉浸於思念他的柔情之中,不知不覺間,仿佛林中的百鳥也在呼喚情人的名字(「歡」)。在這花團錦簇、柳絲搖曳的芳春,在這園林鋪繡、鳥鳴婉轉的花季,情竇初開的她,怎能會不產生美麗的錯覺呢?
其三:《樂府詩集·折楊柳歌辭》:「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這首詩描寫了出徵者不忍與親人離別的依依心情。他蹬鞍上馬,並不揮鞭而去,反而折下鮮嫩而綿長的柳枝,來表達自己的一懷愁緒。悽然如訴的笛聲,從送行的人群中飄出,更增添了他此時的悲苦與惆悵。
再者,我們從後來的詩詞裡,也可以感知到「折柳」的真摯愛意與千千情結。比如:
《劉禹錫·柳枝詞》:「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杜牧·獨柳》:「含煙一株柳,拂地搖風久。佳人不忍折,悵望回縴手。」
古代送別的地點,多在長亭外、驛館旁、官道邊、津渡口、柳堤上,除了飲酒話別、折柳相贈、吟詩賦詞之外,有時還要吹笛唱歌。儘管曲調不盡相同,但比較常見而固定,為一般的文人雅士司空見慣、耳熟能詳。故而,古詩詞中常常把勸酒、折柳、吹笛、唱曲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以此來表達彼此之間的深情厚誼和憂傷別情。與送別相關的著名曲子有三支:一是北朝樂府民歌《折楊柳歌》:「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二是唐代的《渭城曲》,又稱為《陽關三疊》,源自於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一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後來有人將此詩譜入樂曲,成為風靡一時的送別曲,又因為把末句:「西出陽關無故人」反覆疊唱、詠之再三,因此又被後人冠之以《陽關三疊》。三是唐代的《楊柳枝詞》,此曲原本是唐教坊曲名,多用以詠柳,藉以表達綿綿不絕的離別之情。在唐代,人們常用絕句來配樂演唱,七絕尤多。我們也可以從不少詩作中感受到「別筵離歌」的普遍性。諸如:
《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那麼,古人何以折柳送別呢?大致想來,其因有三:一是華夏文化的承續性使然,賦予「柳」的特別含義,應發端於《詩經》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楊柳的依戀和牽絆正好表達了出徵將士懷家戀土的離愁別緒,更使得這種思緒化虛為實、具體可感、形象逼真,這為後來的送別詩奠定了情誼綿長、難割難捨的文化基調。二是柳樹的習性使然,柳樹本身具有一種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能夠入土而活、隨遇而安,正如清朝褚人穫在《堅瓠廣集》卷四中所指出的:「送行之人豈無他枝可折而必於柳者,非謂津亭所便,亦以人之去鄉正如木之離土,望其隨處皆安,一如柳之隨地可活,為之祝願耳。」眾所周知,柳樹與其它樹木相比,其特點就是「隨地可活」,這正可以借來祝願遠別之人,身處異鄉、隨緣隨遇、一切順遂。這種解釋不僅顯得合乎情理,而且更具深刻的哲理性和更高的文化品味。三是「柳」諧「留」音,折柳相贈表示「留念」之意,用以體現深情挽留、不忍相別、永誌不忘的真情厚意。
在漢唐時代,「折柳送別」的感人場景多出現在灞橋一帶,因而在許多詩詞中,「灞橋柳」幾乎成為「傷離恨別」的代名詞了。
古長安東灞城門,亦稱青門,門外有一條屬於渭水支系的河流——灞水,而馳名於世的灞橋正是橫跨其上的一座木樑石柱墩橋。春秋時期,秦穆公掃平群雄、稱霸西戎,遂將滋水更名為灞水,賦以霸權的寓意,並在此首度建橋,故稱「灞橋」。漢唐至清,此橋曾屢毀屢修。秦時,人們在灞水兩岸廣植柳樹。早在漢代,人們送行至此,就有折柳相別的習俗。而至唐代,在灞橋上設立驛站,東出潼關而遠行的親朋好友大都在這裡踟躕良久、唏噓握別、折柳相送。《三輔黃圖》在「灞橋」詞條下面說:「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開天遺事》也講到:「來迎去送,至此黯然,故人呼為斷魂橋。」此情此景,當可謂「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我向秦人問路歧,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雲生。正當今夕斷腸處,驪歌愁絕不忍聽。」(《李白·灞陵行送別》)自此以後,「灞橋柳」、「青門柳」被廣泛地寫入辭章,代替相別之人抒發依戀之情、難捨之意。譬如:
《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白居易·青門柳》:「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
《李益·途中寄李二》:「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好風若借低枝便,莫遣青絲掃路塵。」
《裴說·柳》:「高拂危樓低拂塵,灞橋攀折一何頻。思量卻是無情樹,不解迎人只送人。」
《羅隱·柳》:「灞岸晴來送別頻,相偎相依不勝春。自家飛絮猶無定,爭解垂絲絆路人。」
唐宋時代,至若春和景明,灞橋兩岸,弱柳扶風,綠絛垂地,嫋嫋娜娜,流煙滴翠。春雨瀟瀟時,更是碧色如洗,綠波蕩漾,濃墨渲染,柳暗花明。每值暮春時節,風颺絮飛,柳花勝雪,十裡長堤,煙籠霧罩,隱約迷離,別具風韻,被人譽為「灞橋柳雪」,此乃古都長安的一處絕美勝景,名列「關中八景」。後人有詩讚曰:「古橋石路半傾欹,柳色青青近掃眉。淺水平沙深客恨,輕盈飛絮欲題詩。」頗具詩情畫意的灞水邊、灞橋上一直蘊含著一個煙柳朦朧、兒女情長、牽衣頓足的傷懷意境。正如唐代詩人鄭谷在他的《小桃》一詩裡所描述的:「和煙和雨遮敷水,映竹映村連灞橋。」宋代以後,京都他移,長安的漢唐氣象也逐漸消斂,但「灞橋風雪」的景致依然存續,折柳送別的習尚沿襲不輟。在這一時期,仍有灞橋悽麗而多情的意象載入詩篇。例如:
《柳永·少年遊》:「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秦觀·憶秦娥》:「灞橋雪,茫茫萬徑人蹤滅。人蹤滅,此時方見,乾坤空闊。騎驢老子真奇絕,肩山吟聳清寒冽。清寒冽,只緣不禁,梅花撩撥。」
在浩如煙海的留別詩詞中,有一首傷別詞尤為引人,那就是聶勝瓊的《鷓鴣天》。據明代梅鼎祚的《青泥蓮花記》載,宋朝吏部屬官李之問在長安卸任,趕赴京師升遷他處。京都有一位名倡聶勝瓊,天生麗質、聰穎靈慧、能歌善舞、嬌巧可人。李之問一見傾心、朝思暮想、萬般憐愛,而聶勝瓊也是情有獨鍾、善解人意、芳心暗許。李之問將要離開京城時,聶勝瓊在蓮花樓為之設宴餞別,席間,她情意綿綿、愁思縈懷,吟唱了一首詞,末句為:「無計留春住,奈何無計隨君去」。悽楚的歌聲,婉曲的柔腸,憔悴的玉顏,晶瑩的粉淚,令李之問心生悲憫,幾可謂肝腸寸斷、扼腕痛惜。他因此又在京都盤桓月餘,前思後想,不忍離去。後來因為妻子反覆急切督促歸家,他這才心懷悵然、落寞而去。沒過十天,聶勝瓊填了一首《鷓鴣天》寄給李之問,詞曰:「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後,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別個人人」意謂送別那個人;「人人」,在此當指李之問,而「第五程」極言路程之遙遠。李之問於歸途中收到這首詞,將其珍藏在隨身攜帶的小箱子裡,但是到家之後便被心細如髮的妻子覺察到了。在妻子的追問之下,他毫不隱瞞,一一據實相告。李妻也很喜歡這首詞,認為語句清健、情意綿長、令人動容,於是,她頓起惺惺相惜之情,拿出自己多年積攢的私房錢,資助李之問娶回聶勝瓊,去成全這段人世間的美好情緣。聶勝瓊來到李家後,換掉綾羅金玉之服飾,洗去胭紅脂白之梅妝,以主母之禮細緻而周全地侍奉李妻,一家人相敬相愛、和睦美滿,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任何家庭不快和糾紛。這也成為宋代詞壇上的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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