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後,半夜喝醉酒的人明顯增多。
我猜不到原因。他們像是被隨便丟掉的垃圾。零星地在臺階,長椅,垃圾桶邊。
垃圾年終審核。或許是這個。
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聽到他們喃喃自語。
有人哭著說:我很後悔。有人笑著說這句話。更多的人佝僂著腰。像是頭被砍掉了,汩汩地噴血似的。吐。
我不關心這些。
小紅說:他們至少還喝了酒。
誰能拒絕酒呢。
二十歲那年我極度想要一個人死掉,於是就不停地邀請他喝酒。兩個人反反覆覆。搞笑的是我們用甘蔗當做下酒菜。最開始把甘蔗切成了段。後來,段又切成了條。最後,條成了一絲一絲的狀態。
我們把甘蔗泡在酒裡,再拿出來咀嚼吮吸。酒與甜混雜。他很沉迷這種感覺,他說這樣可以快樂地不清醒。
他還介紹自己。他說他是世界虛假論的忠實信徒,不相信所有真實。由此,他可以擁有真正永久的幸福。與上癮的迷幻。
沉浸迷幻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蛀牙。就是右後邊第三顆牙齒。
最後我們以一種扭曲的姿勢擁抱著,等待死亡。
我們在相同的夢裡。夢裡互相砍著對方的腳。同時叫囂:不準跑。
每根甘蔗都是他。也都是我。
腳斷之後能看到我們的血液都是半透明的紅色,而且發粘。充滿噁心的蔗糖味。我們的血不停傾瀉,無法阻止,直到身體乾癟。
像根枯草。我們彼此對望,都這樣覺得。
我們沒有死掉。只是睡了長長的夜晚。睡醒之後,我開始接受我就是一個矛盾的人。我覺得我的身體和精神應該是都出現了問題。
於是,我離開家。
小紅說認識我那天是生理期第一天。她毫無準備。
這造成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看到我就會想起她被經血染紅的那條裙子。
她咬牙切齒的強調。說:我很喜歡的那條裙子。
我應付說:我賠。
但我始終沒有賠給她。她也清楚。做個甘蔗佬實在掙不到什麼錢。
我是不恨甘蔗的。原先。
大概就在還沒有成為一個賣甘蔗的之前。
說來也奇怪。我好像是失憶了一樣。怎麼從家裡跑出來的。怎麼買的票。坐上的火車。全都不記得了。
總之就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莫名其妙。我開始賣起了甘蔗。
小紅告訴我,要在傍晚出攤。最好是五點之後。那時候正是公司職員下班回家。一直賣到凌晨兩點。
我問她:你為什麼也在賣水果。
她說:這是諷刺?你媽的。
我說我沒其他意思。可她不信,她始終不信。
後來我想。這就像是撕掉那些手指上的倒刺兒一樣。很難做到不動聲色。我試著理解她。
我也試著理解他。那個沒被我殺掉的人。
我後來想了想,在一個牙齦出血的早上突然覺得我們。就是我,和他,我們本質上都是那種凌晨一點喝醉酒的男人。
大聲喊:後悔。
卻不想被大部分人隨便聽到。只想被少部分人撿起來。
真噁心。
噁心到朝我們這些醉酒的男人吐口夾雜著濃痰的唾沫都是一種可貴的憐憫。
我一定要殺死他。或者被他殺掉。我討厭噁心。
我沒把這個比喻告訴小紅。小紅開始怨恨我,不過是因為其他事情。很多事情。像是甘蔗一節節的長出來。像是我就代表甘蔗,在大半年之後。
最後那次夜宵吃的是廣東人開的麻辣串。
她問:你到底是哪裡人?
我說:江浙那邊。
我看到她又拿了串海帶。應該是第四串。
她問:你家人不管?
我說:死人哪管的著活人。
她又盯住了一串海帶。吸溜著鼻涕,邊伸手去拿。
她說:也是。
她問:後悔嗎?
我搖搖頭。
她像是感冒了,鼻子抽動不停。第六串海帶吃了一半,她又伸手去拿剛被廣東人放進湯底的第七串。
我說:等等,還不熟。
她收回自己伸到一半的手。訕訕地問:你真的沒有什麼事情想要問我嗎。
我想了想,舉起酒杯,湊到她跟前。說:謝謝你大半年的照顧。
然後。我感覺到她開始怨恨我。
我並不在乎這個。前段時間我剛剛成功殺掉了一個人。就是那個逼迫我離開家的他。殺掉他的時候,我採用的手法是割喉。就像是為甘蔗削皮一樣。我先是左手緊緊拿住他,然後右手自然而然的揮動起刀。
他也真的就像我在這半年多時間裡殺掉的無數根甘蔗一樣。安安靜靜的死掉,然後流出噁心的粘手的血。
臨走前,我賠給小紅一條勃艮第紅顏色的裙子。她說這會讓她永遠記得那次生理期的猝不及防。
順便也記得你吧。順便。她最後說。
我沒回應她。
也沒告訴她那件事其實我很快就會忘記。我只是逃到這裡,伺機殺掉一個人罷了。
或者被他殺掉。被他成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