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專程跑到中山,看了期待已久的當代傳奇劇場作品《等待果陀》,當晚從劇場帶回了一本厚厚的節目冊,它的封面是哭哭和啼啼在逆光中的身影,光線的輪廓將他們的身體與腳下的地面扣在一起,看不清神情,看不見嘴型,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的「?」,問號那一鏤空圓點下的底頁,印著一行細細的字:「你確定你存在嗎?」
《等待果陀》劇照
一條小路,一棵樹,一個土丘,盛鑑飾演的哭哭和吳興國飾演的啼啼從一束光中搖搖晃晃地走來。哭哭啼啼,即對應貝克特原作中的兩個流浪漢Estragon(愛斯特拉貢)和Vladimir(弗拉第米爾),即Gogo(戈戈)和Didi(迪迪),破梭即Pozzo(波卓),垃圾即Lucky(幸運兒)(1)。這部劇的人物名字設計得非常巧妙有趣,既接近了原著中的發音,又對人物特徵有一定的呼應。戲,就從啼啼脫靴子開始了。
舞臺簡潔奇幻,方方的斜面臺上是一個小土丘,小土丘的斜上方掛著一棵倒吊的枯柳樹。演員一開口,京劇念白從貝克特筆下的人物口中傳出,實在是奇妙。這部戲在風格上使用了大量京劇元素,有唱有念,在貝克特原有的內容之上,創作者編寫了不少精美的唱段融入其中,使貝克特的文本被賦予了東方語言和戲劇形式的美感。同時,戲曲元素配上話劇風格的臺詞和表演,讓整個風格既寫實又寫意,活力十足。加上演員們富有趣味的演繹,在舞臺呈現上非常具有表現力。有趣的是,在這部戲取得授權時,貝克特版權中心明文規定「嚴禁任何形式的配樂」,於是演出中京劇特色的配樂全數由演員自己表現出來,用口頭哼出,甚至用跺腳來表現鼓點,更是巧妙。
當代傳奇的《等待果陀》基本保持了原作的故事線。但在東方語境下,創作者還是做出了一些有趣的調整,比如將《聖經》替成佛經,上帝替成佛陀;在破梭弄不清楚果陀的名字時,他直接念了一連串「果」的組詞:「果汁、果肉、果丁、果醬、果凍」;果陀傳信人小男孩的形象是一個童子,這也令我們對「果陀」的「真實身份」有所猜想。
《等待果陀》劇照
儘管讀過劇本在先,但現場觀看貝克特這部劇的演出還是第一次。前段時間有幸聽了臺灣國光劇團王安祈老師的講座,她說:「戲劇應當是動態的文學。」當我在劇場裡看到劇本中的愛斯特拉貢和弗拉第米爾活靈活現地被展現上臺,看到在紙面上讀不到、不好想像的行動與表情,聽見聲音的變化時,劇作的文字似乎才真正地被打開,頓覺劇場中有一種巨大的意義和生命力,因而有些感動。在一些段落中,創作者設計了幾處頗有意味的停頓:
「我們在等待果陀。(靜默)」
「-那我們在幹什麼?-等待。(靜默)」
「多迷人的地方,多迷人的景象!(更長的靜默)」
舞臺在短而漫長的靜默中仿佛被按下暫停鍵一般,但我們確實正在繼續呼吸,先前喧鬧的場所突然安靜下來,空氣變得膨膨的,劇場裡的光線開始腫脹,原本津津有味地看著哭哭啼啼在鬧,可在死寂的停頓中,卻霎時感受到了空虛。油然生出一種同情。
貝克特的第一幕為我們呈現了一種「這樣」,第二幕則為我們展現了這個故事的「如果」,在我眼中,這是《等待果陀》非常重要的關鍵詞。換句話講,如果說作者在第一幕為我們扔出的是「1」,那麼第二幕的存在則並非是「2」,而是作者扔出的一個正無窮「+∞」。
《等待果陀》劇照
第二幕起,哭哭和啼啼依然從一束光中走來。倒著懸掛在舞臺上空的那棵枯柳樹此時如同一個大大的問號——原本完全乾枯的枝頭竟然多出了幾片嫩綠健碩的葉子。時間是第二天,或者說,又是某一天。(可能是)哭哭在早先扔掉的一雙靴子,正軟綿綿地耷在臺前,啼啼把它們撿起,又撿來(可能是)垃圾留下的帽子,給哭哭看,而哭哭卻什麼也不記得了。在土墩旁留下的東西(可能)表示著他們倆、破梭和垃圾來過,時間可能就是昨天。哭哭卻說不,因為若是只過去了一夜,頭上柳樹突然長出來的那片健壯的綠葉子,啼啼沒有辦法解釋。存在和時間被模糊,貝克特在他的第一幕裡,為我們講述了一日的故事,若是將這幕提出來單看,實際上留下了很多空白。在這又一日的第二幕裡,如果讓這個故事再發生一天,情況又會如何?
哭哭一直不記得啼啼口中那一天發生過的事情,不記得自己脫掉的靴子,不記得破梭,不記得垃圾狠狠地給過他一腳。啼啼撿過「垃圾的帽子」,三頂帽子換著戴,疊起來戴……提議他倆來扮演破梭和垃圾,慫恿哭哭學破梭來罵他……使喚他跳舞和思考……然後是對罵:「低能!」「怪胎!」「蟑螂!」「劇評家!」……「而此時此地我們就等於全人類,讓我們不辱使命光榮地代表一回腐敗的人類吧!」……破梭牽著垃圾上,破梭說他不認識他們,破梭和垃圾跌倒了,破梭起不來……哭哭啼啼喊他他不應,他究竟是不是破梭?於是嘗試蒙著喊他的名字,因為總有可能蒙中的……
貝克特這樣寫:
愛斯特拉貢:亞伯!
波卓:救救我!
愛斯特拉貢:你看,他應了!那另一個興許叫該隱。該隱!
波卓:救救我!
愛斯特拉貢:這是整個人類啊!(2)
吳興國這樣改:
哭哭:窮途!
破梭:救命啊!
哭哭:末路!
破梭:救命啊!
哭哭:他簡直就是全人類啊!
傳說中,亞伯和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孩子,是整個人類的祖先。那,窮途和末路又是誰的後代,又是誰的命源?也許這一筆改得有些悲情,這種「悲」在劇場裡向觀眾撲面而來。而「窮途末路」和「等待果陀」,哪個又更令人生悲呢?
這一天的故事,依然是這般「無聊」,可是在人物自身的變化和他們各自的說辭中,創作者在他自己的這一部作品中想要表達的東西(或者說我感受到的東西)似乎慢慢浮出水面:存在與時間,懷疑與無奈。
《等待果陀》劇照
我們經歷,我們記得,我們遺忘,我們等待。可與此同時,我們真的經歷過嗎?我們的記憶就準確嗎?那麼被忘記的東西就是真的嗎?我們等待的東西會來嗎?你確定你存在嗎?
「從前的日子美妙極啦!有一天風和日麗,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睡夢中……瞎子沒有時間觀念,別再問我關於時間的問題。有一天的時間對於你們來說還不夠嗎?有一天活著,有一天死去,還不夠嗎?」瞎了的破梭又走了,使喚著垃圾提著他裝滿沙子的箱子又走了,可能還會再回來。果陀的童子又來了,又如一個全新的人,不記得自己來過。啼啼面對著這巨大的虛無,生氣了。氣的是這日日的重複,仿佛被命運戲弄,氣的又也許是偏偏他卻什麼都記得。
吳興國先生談過1949年從大陸到臺灣的那場遷徙,「小時候經常看見母親,坐在庭院的藤椅上,在黃昏暮色中遙望遠方,就這樣靜靜地,等待時間流逝,直到黑夜完全淹沒了她,就這樣,日復一日……」記得,盼著,卻盼不來。而實際上,什麼都不記得的哭哭也並沒有完全忘記一些事情,他惦記著他們要上吊,上吊需要繩子。他於是責備啼啼,又沒有帶來那條上吊用的繩子。忘掉了靴子和挨打,忘掉了胡蘿蔔,卻偏偏記得上吊。這一切似乎都看不清、道不明。是的啊,在這浩瀚的宇宙中,只有一件事再清楚不過了——他們在等待。
光陰似水靜悄悄
光陰似箭總逍遙
莫要催促
莫要傻笑
一轉眼
一剎那
雲散煙消
沒奈何
空渺渺
走了吧,咱們走吧……
明日復明日,哭哭可能又會踉蹌著從光中走來,啼啼可能又會忘記帶那條上吊用的繩子,破梭可能又會鞭打著垃圾路過,果陀可能明天又不會到來。如果一夜間長出的柳樹葉無法被解釋,如果破梭真的成了瞎子,如果哭哭啼啼的確是在夢裡,記得一天又忘記一天、度過一天又再續一天地等待未知。
製圖:羅力
在看第二幕時,面對一種「如果」,情節中巨大的可能性如同陌生,仿佛未曾讀過,仿佛我和哭哭啼啼是一起在等,因為幕起幕落,從「1」直接來到「+∞」,令人判斷動搖,無法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哭哭啼啼在鬧,我在看;哭哭啼啼在等,我也在等。有那麼一個瞬間我想,萬一今晚,在這個劇場裡,舞臺上,果陀真的來了呢?可現在的我,離開了劇場回到了家中的我,已經把戲看完了,那麼這樣看來,至少果陀不會在第二幕這天來。因為在劇場裡,我們和哭哭啼啼一起,把它給度過了,已經度過了的東西,似乎沒有如果可言。可如果,如果還有下一天呢?果陀在下一天會不會就來了?
我現在在睡覺嗎?
明天醒來,
或者我自以為醒來的時候,
該怎麼提今天?
我們竟有時間老去,
空氣中充滿著我們的哭喊。
但是習慣最能叫人麻木無聲。
也有人正看著我,
也有人在談論我。
他在睡夢中,什麼都不知道,
就讓他睡下去吧。
如果是現實,如果是夢境,如果他會來,如果他爽約,如果你離開我,如果我們還在,如果,如果,如果……
生活中,「如果」是一種假設,在劇場,「如果」是一種實驗;生活中,「如果」是一種逃避,在劇場,「如果」即是真理。當我們被說服,並相信這種真理時,那麼劇場和生活,就不分彼此了。(3)
果陀的果,如果的果。
節目冊的封底,是重疊在一起的「×」和「=」,在這個奇怪的符號旁邊,寫著:「果陀今天不會來了,明天一定來……」
我暫且信著。
(1) 括弧內角色譯名參考自餘中先2013年湖南文藝出版社譯本
(2) 參考自餘中先譯本
(3) 引自彼得·布魯克《空的空間》,本文作者譯
*配圖來自當代傳奇劇場
有條件的朋友可複製以下連結至瀏覽器中打開,聽賞本劇更多曲目:https://m.youtube.com/watch?v=tyMzKNY0eIk&list=PLl6P4poTbYEcAUMbCOD-tG0ht4tNfkdxv&feature=yout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