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邢岫煙投奔邢夫人,被安排住在迎春處。
迎春是個性懦弱、態度隨和的老好人,素來不管事,無法成功約束房內眾人。
婆子丫頭們背後嫌棄乃至當面刁難邢岫煙,迎春恐怕並不知情、就算知情也無能為力。
故而,邢岫煙名義上住進了豪門大族、過起了富裕的生活,享受著和賈府正經小姐們一樣的優渥待遇,實際上卻苦不堪言,已經需要偷偷典當衣服來維持日常生活。
邢岫煙在賈府每個月領的工資多少呢?
一兩銀子。
這一兩銀子,她還拿不到手。
邢夫人認為她既然和姐姐迎春同住,一切吃穿用度都不用花錢、讓她將工資送出府交給爹媽。
所以,實際上,邢岫煙沒有收入。
從理論上來說,邢岫煙縱使沒有收入也沒關係,因為理論上她也沒有開銷。
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邢岫煙住在迎春處,一針一線一蔬一飯都不是自己的,都要看人臉色。
時常要自己掏腰包破費、討好別人,才能得到自己理論上應該和迎春共享之物。
邢岫煙這一番貧寒委屈故事,林黛玉知曉時態度很傷感,書裡寫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道理很簡單,她覺得邢岫煙來賈府投奔親戚,寄人籬下的生活和自己如出一轍。
或許讀者會認為這是林黛玉過度敏感,邢岫煙只是邢夫人並不真正關心的名義上的窮親戚,林黛玉卻是賈母真正心疼的來自書香世家的嫡親外孫女,她們的處境能一樣嗎?
本尊家族地位不同,和賈府親疏關係不同,和核心人物的情感密集程度也不同。
雖然如此,但從某種程度上說,林黛玉和邢岫煙卻又非常類似。
賈母心疼林黛玉,有心為她安排最好的一切。
但實際執行的種種細節,也由賈母來做嗎?
當然不會。
賈母說出「綱領性發言」之後,執行層面會首先經由王夫人及身邊諸人繞一層,再經由王熙鳳及周邊人等再過一層。
落實過程中,諸多部門、鏈條、環節中的各色人等,各懷鬼胎、各有算計,每個環節都有可能出問題。
最後真真正正能夠落到實處、交由林黛玉這裡,很有可能狠狠打過折扣。
林黛玉常年纏綿病榻,薛寶釵建議她吃燕窩,她的態度如何?
她拒絕。
她清楚明確知曉,如果她向老太太提,老太太會滿足她的要求。
但她更知道這會帶來更多問題:嫌棄她的、眼紅她的、仇視她的人太多,她明確說過自己終究不是賈府的正經小姐,無根飛絮寄人籬下而已,言下之意是不敢有所求。
林黛玉沒有說完的後半句,是縱使是這賈府裡正經的千金小姐,也往往爹不疼、娘不愛、奶奶不記得,空有被外人羨慕的虛假「錦衣玉食」,並不能享受真正的富貴閒人生活。
對林黛玉來說,情況尤為特殊。
賈母對她的善意,不足以滲透進這個巨大、複雜、繁冗的扭曲體質的枝節和角落中。
或許讀者會認為燕窩對林黛玉來說,在調養身體的功效層面不甚重要、可有可無,價格維度又非常高昂、不甚合理,所以她才開口向賈母索要。
果真如此嗎?
讓做客的薛寶釵這樣破費送給她,並不是特別妥當的行為。林黛玉不知道嗎?她當然知道,但她依舊接受,這說明林黛玉的確需要燕窩。
明知收下薛寶釵的東西太不客氣,她卻依然收下,這不是她貪圖、而是她委實太病弱,又實在無法向賈母開口。
看似風光無限,背後未必不是難言的滿滿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