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以為趁圩是多麼遙遠的記憶。
春日的陽光下,鬧哄哄的圩市散發出令人嚮往的氣味,且不說小食店的油香肉香,雜貨鋪的糖香餅香,也不說充盈於街市的吆喝叫賣、熱鬧嘈雜,就連豬牛雞鴨發出的腐臭,薯芋瓜菜堆積的髒亂,也使人覺得分外親切,挨挨擠擠的人流,是一條流淌欲望的河,飢餓的顏色寫在臉上,蓬頭垢面的青春,行走在無歌的歲月裡,冗長的等待,消磨了曾經的尊嚴和高傲,我們會為一碗卑微的米粉而激動不已,一個粗陋的餅子,也能讓人欣喜莫名、久久惦記——趁圩,於我而言,無疑是一個節日、一場久違的歡樂,在那時。
那一年春天,我為了躲開城市的上山下鄉動員而避居鄉村——那是姐姐插隊的地方,一個被大山圍困的小村落。初來乍到的新鮮感很快就被貧窮和沉重單調的生存方式泯滅了。最大的感受是飢餓。知青們一日三餐多是吃稀飯,下飯菜也基本是鹹菜和蔬菜,幾天下來,我就被餓得眼都綠了,開始時也吃點紅薯木薯補充,但那東西吃再多也不頂用,吃時撐,一轉眼就餓了,肚子總是填不滿,感覺空落落的,整天都聽得到嘰嘰咕咕的叫聲。其次是無聊。白天知青們都出工了,我一個人呆在知青點,真的是無所事事;晚上為了省油,早早就把油燈滅了,一班人呆在漆黑的屋子裡,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呢?我開始思念城市,城裡儘管也吃不好,但飯總還是有得吃的,可我一時半會兒還回不去,因為動員遠還沒有結束呢。姐姐看出了我的苦惱,有一天她對我說,今天是圩日,讓四弟帶你去趁圩吧。
四弟是生產隊長的兒子,比我小几歲。我跟著四弟興衝衝地往圩場趕,走了十幾裡的山路,再走十幾裡公路,好不容易到得圩市,一看,好傢夥,原來鄉下也有這等熱鬧的所在!四弟仿佛是我肚裡的蛔蟲,他連問都不問,就徑直帶我往小食店鑽。那時整個圩場就那麼一間小食店,賣的也只有一樣東西——湯煮河粉。我要了兩碗肉粉,一碗給四弟,一碗自己吃。說老實話,那粉其實說得上粗劣,不但河粉本身蒸得粗,湯水寡淡無味,就連那幾片肥肉,也是做得白晃晃的,一看就知道沒放醬油。但我當時肯定是覺得美味無窮,因為我三兩口就把這碗粉吃下去了。之後我們又到了一雜貨鋪,這鋪子賣的東西的確很雜,大概有農用品和日雜品吧,具體已記不清了,最令我們高興的是,鋪裡居然有糖餅糕點賣。糖餅自然是很粗糙的,糕點也全都乾澀梆硬,是城裡人稱之為「砸死狗」的那種,但我還是買了一大把來吃,直到把姐姐給的幾角錢都花光了。
就這樣胡亂地吃了一通,然後才去逛圩市。圩市設在公社行政所在地的街上,那時的公社現在該稱為鄉了,一般都只有一條街,每逢圩日,各地的鄉民便挑著自產的各式物品,來到街上擺賣,形成集市。那時根本就沒有商品經濟的概念,農村經濟基本上是自給自足,農民挑東西到圩上賣,換了點錢,主要是用來買他們自己不能生產的東西,大多數時候,他們既是賣者,也是買者,東西賣了錢,一轉身就買回家裡急需的物品,如煤油、鹽、布料、衣物和一些不可或缺的日用品。圩日一般都是固定的,有的地方是逢五逢十(即農曆每月的五日、十日、十五日、二十日,等等),有的地方是逢周三、周日……當時物質極度匱乏,農村的情況更甚,數日一度的圩市,對農民來說太重要了,因此,圩市的熱鬧是可以想像的,說得上人流如織、摩肩接踵。
那天,我和四弟隨著人流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看到沿街擺賣的,多是農民自己種養的東西,如菜蔬瓜果、穀米薯芋等,也有少量的禽類和蛋品,最吸引我的是那一檔唯一的肉檔,肉案上的那一方紅紅白白的豬肉,牽動了我的轆轆飢腸,可是我帶的錢已經花光,所以也只能看看罷了。農具、農藥、化肥和家用日雜也是圩市的主角,很多農民趁圩就是衝著這些東西來的。就在雜貨鋪門前有一個賣籮筐簸箕等竹篾製品的攤檔,攤主破竹取篾,邊編邊賣,手藝嫻熟,動作麻利,吸引了許多人圍觀,雖然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他手持利刀,瞬間將碗口大的毛竹破成眾多細篾,然後再編成籮筐的過程。
也是在這個圩場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閹雞——說來殘忍,那個剽悍的中年漢子手持鋒利的小刀,以快捷無倫的手法在雞翼下側劃拉一下,扒開口子,掏出睪丸,轉眼間,那些高傲生猛的小公雞就變成了蔫不唧兒的「太監」。據說,公雞要閹了才能長得膘肥肉細,故村民多將未長成的「童雞」送去閹割,歸養數月,則可得一肥大騸雞(又叫熟雞,重可達七八斤),年節時宰殺烹食,甘腴肥美,遠勝他雞。
那次趁圩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此後一段時間,遇上圩日,我都要跟著村民或知青前去趁圩,儘管兜裡沒錢,也要去湊個熱鬧,本地的圩場去膩了,就到外面的圩場去,就這樣,沒幾個星期,就把附近幾個圩場都逛了個遍。
趁圩讓我對當時農村的生存狀態有了更深切的了解,「文革」所造成的凋敝在圩場上也能看出來,儘管看上去熙熙攘攘的,很熱鬧,但物質的單調和匱乏是顯而易見的,除了一些地裡長的粗東西,市場上沒什麼像樣的東西賣,雞鴨魚肉一類的副食品更是希罕物。當時流行一個說法,叫「割資本主義尾巴」,理論上,所有在圩市上出售的東西,都可以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而「割」掉的。但這顯然又行不通,老百姓還是要生活的,圩市仍然要存在,圩場上仍然要有東西賣,有些農民也不管你什麼尾巴不尾巴,還是照樣做買賣。四弟就曾經拿過一些雞苗鴨苗到圩上賣,很快就被鄰村的知青買走了。他的爸爸、隊長六叔也在罵:鳥!割什麼「尾巴」?還讓人過日子不!
時光一晃就過去了。數十年一直生活在城裡,本來以為跟鄉村、跟趁圩再也沒有關係。不曾想,近年來風氣丕變、潮流急轉,城市已不再是城裡人居處的唯一的必然的選擇,農村也不再是當年的舊模樣,那些吸入太多廢氣、飽受熱島效應烤炙的城市人,紛紛跑到鄉下來買房蓋樓,過起一種既不像農民也不像城裡人的生活(我將其戲稱為「偽鄉村生活」)。他們周一至周五在城市打工、掙錢,周六、周日在鄉下植花木、種瓜菜、養禽畜,尋找一種返璞歸真的寧靜與簡樸。兩年前,我也在遠離廣州的從化鄉間買宅蟄居,最初的動機是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讀書寫作,住下來以後,卻漸漸發現,我仿佛正走在一條回歸的路上,那些久遠的記憶,那些曾經的歡樂和眷戀,都在我的鄉居生活中一一重現。比如趁圩。
那天,妻正在園子裡伺弄花草,突然間心血來潮,說,我們去趁圩吧。是啊,春天來了,園子該種點瓜菜了,菜籽、肥料、農具這一類東西,也只有在圩市上才能買得到。到得附近的圩場,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聲音、人流依舊紛雜,空氣中傳遞著久違的感覺,多年不見的家什用具,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讓人親切而興奮。
沿街擺賣的鋤頭鐵鏟,看得出都是鐵匠鋪打造的,粗重而本色,比城裡超市擺的那些精緻小巧的家什實用多了,妻二話不說掏錢就買。而我則一眼看中了那把黑黑的熟鐵鑊鏟,正好配家中的鐵鑊,現在城市裡大小商店賣的鑊鏟全都是不鏽鋼做的,不鏽鋼鏟配鐵鑊,我總覺得大有問題,會對健康不利,故多年來一直都在尋找鐵鏟,不想竟然在此尋獲,真是大喜過望。還有那盞煤油燈,土頭土腦的,妻拿在手上擺弄半日,竟捨不得放下,我說這玩藝兒買回去沒什麼用,現在誰還點煤油燈?妻說,買回去放在家裡,會令人想起一段歲月,說話間,她已經把油燈塞進了提兜。
籮筐、簸箕等竹器具散發出淡雅的竹香,最令我喜歡,我想,籮筐是用不上了,可圓簸箕能用來曬花生、豆子什麼的,且家裡有個這玩藝兒,也挺有鄉間野趣的,於是就買了一對……趁了半天圩,買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土東西。
離開圩場,感覺有點悵然,人其實是一種懷舊的動物,趁圩或許是我們重尋青春記憶的一種方式。
本文選自花城出版社出版、周偉勵所著的地域文化散文集《嶺南詞典——搜藏嶺南的柔軟記憶》。
上圖為作家出版社最近出版、周偉勵所著的圖書《前世今生話詞牌——唐宋詞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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