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和我一起走?」/《花樣年華》
王家衛的厲害之處,在於他能夠控制把心捏碎的力度。
近日,第73屆坎城電影節官方宣布,王家衛導演作品《花樣年華》的4K修復版,將於5月20日在本屆「坎城經典」中進行全球重映,以慶祝其上映20周年。
一轉眼,那段《花樣年華》已經過去20年了。
《花樣年華》無疑是坎城之愛,也是全球影迷心中最難以忘懷的一部驚人之作。
2009年,《花樣年華》被美國CNN評選為「最佳亞洲電影」第1名;2019年,英國《衛報》評選「21世紀最佳影片」,它位列第5名。
時間愈久,它愈是散發出迷人的氣息。
「所有的回憶都是潮溼的。」
但其實,周慕雲和蘇麗珍這對連名字都如此相配的男女,不僅沒有發生如《英國病人》裡盪氣迴腸的婚外情,也沒有像《甜蜜蜜》裡的黎小軍和李翹一樣在多年後於他鄉重逢。
僅有的,是一團迷霧般氤氳的曖昧與無限的徘徊、錯過。正如電影開頭的字幕一樣:「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頭,走了……」
張曼玉的手會演戲。
直到影片最後一分鐘,結局仍是不可挽回地走向永恆的遺憾——鬥轉星移,世事變遷,周慕雲不遠千裡來到吳哥窟,將那段「秘密」塵封進石窟。
故事戛然而止,留給人無限的疑問和嘆息。
就這麼結束了。
明明只要有人再多走出一步,愛情就會圓滿。
可多年以後再次看這部電影,我突然發現,缺憾是必然。因為它絕非是一段愛情故事那麼簡單。
一個偵探故事
1962年,香港熱鬧的唐樓。兩位靚麗的男女,幾乎是同一時間搬了進來。
逼仄的空間裡,人物關係一覽無餘,租客蘇麗珍是一名秘書,丈夫常常出差;租客周慕雲是一位報社編輯,妻子總在酒店上夜班。
全片中唯一一次出現周慕雲妻子,雖然只是個背影。那時髦放浪的髮型,與張曼玉端莊的雲鬢形成了鮮明對比。
太陽底下,並無新事。看似恩愛如常的日子,似乎有一場風雨正在醞釀。
直至影片30分鐘處,兩位寂寞男女相約在金雀餐廳,揭開了一個早已心知肚明的秘密——他們都被彼此的伴侶背叛了。
面對背叛,體面如周慕雲與蘇麗珍,並不會上演一場狗血的捉姦鬧劇。痛苦也好,心有不甘也罷,他們最介懷的是——這場婚外情是怎麼開始的?
王家衛並不想循規蹈矩地給出答案,而是拎著觀眾的心,一步步地走進這個曲折迂迴的秘密中——正如他在採訪中談道:「我對兩個人的愛情關係沒有興趣,我想拍的是一個希區柯克式的懸疑故事。」
按照預先設想,周慕雲和蘇麗珍的相聚,是為了「偵破」兩個背叛者的「姦情」。
至於如何偵破?他們決定扮演彼此的另一半,對「現場」進行還原——這一點在刑偵案件中經常用到。
美劇《犯罪心理》經常用到"現場還原"。/《犯罪心理》
於是,電影前前後後出現了三次完整的「愛的排演」。
第一次,兩人在路上邊走著,邊帶有調情意味地彼此試探。「這麼晚了,你老婆不會找你?」「你呢,不如今晚別回去了吧。」
第二次,周慕雲扮演蘇麗珍的老公,在飯桌上模擬出軌被發現後的攤牌。「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蘇麗珍質問道。隨後,周慕雲默認,蘇麗珍一巴掌輕輕落在他臉上。
第三次,周慕雲與蘇麗珍虛擬兩人分手與告別。「我以後不會再來找你了,好好守住你老公吧。」周慕雲說完走了,徒留蘇麗珍獨自傷神。
然而,即便兩個人一次次地排演了出軌之人的行為,最終也無法確認,愛情(婚外情)到底是在哪一瞬間發生的。
這場無果的偵查,最終以周慕雲的一句坦白結束——「我一直在想,他們是怎樣開始的。現在我明白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
仿佛一語雙關,排演的是別人的愛情,卻不知不覺傾注了自身的情感。戲裡戲外,扮演對方伴侶的兩個人,最終真假難分,一步步淪陷。
但也正是排演,給了兩個人名正言順的情感空間。這也是為什麼蘇麗珍只有在排演的時候才會表現出風情萬種,而當回到現實世界,她就又變回了一個含蓄得體的妻子和下屬。
談到《花樣年華》的拍攝,王家衛坦言,「拍到一半,才意識到這會是一部長片。」也就是說,一開始,王家衛並沒有想好,周慕雲和蘇麗珍究竟會發生什麼。
任性如王家衛,拍電影從不走尋常路。他既是自己電影的導演,也是編劇。
1999年,王家衛在吳哥窟花樣拍攝《花樣年華》,身著不羈的大花襯衫。/當年攝影助理文念中FB
但與別人不同的是,他的「編劇」,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劇本,更確切地說,這個「劇本」只一個個空間和畫面。
所以,整個拍攝過程裡,即興的部分很多,幾乎是想到什麼就拍什麼,最後再以剪輯來呈現理想的效果。
這就是「墨鏡王」的才氣與率性。據說拍《東邪西毒》的時候,梁家輝直到電影上映後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麼角色。
也許正因為這種「隨意性」,讓王家衛電影裡的角色總是更加靈動。在《花樣年華》後半部分,周慕雲和蘇麗珍開始自己「活」了起來,往情感深處狂奔。
寂寞的俊男靚女,以「捉姦」相聚,以文學愛好相知,傾心本是順其自然的事情。
電影裡埋了個彩蛋,蘇麗珍的兒子,叫做「庸生」,是她和周慕雲喜愛的武俠小說作家的名字之組合。
王家衛式致幻
如果說電影拍攝過程中,王家衛並不確切知道想要什麼。那麼在電影拍完進入剪輯時,他一定已經知道了,他想呈現的是某種「情緒」。
要知道,《花樣年華》的英文名字叫做「In The Mood For Love」。
《花樣年華》日版海報。
愛情的情緒——是什麼樣的一種情緒呢?
2008年,紐約移動影像博物館舉辦《與王家衛的一夜》展覽,李安作為介紹人,回憶起第一次看王家衛電影的情景:「我聽著那些配樂,看著那些鏡頭,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做夢,是睡著了,還是在看電影。我只覺得,那是我看過的、最致幻的電影。」
毋庸置疑,王家衛是一個營造情緒氛圍的高手。雖然《花樣年華》臺詞不多,但外在的一切仿佛都在說話。
當周慕雲與張曼玉共寫小說的時候,房間的布景以及燈光,是曖昧不明的紅色。紅色,是欲望的流動。
當雨夜上演心碎分別的時候,燈光又變成悽離的黃色,那是在說「留下來」。
甚至,旗袍也是情緒氛圍的工具。
整部電影最令人難忘的,恐怕就是蘇麗珍身著各色旗袍,提著飯盒去買餛飩的場景。值得一提的是,電影裡出現的26套旗袍,均是御用美工師張叔平在上海掘地三尺找到老裁縫親自縫製的,無論是布料還是花色,都是原汁原味的老上海風格。
當蘇麗珍與周慕雲在狹小的弄堂裡相遇時,總是垂著眼皮,一字未吐,但從旗袍的顏色變化中,我們卻可以看到她內心的澎拜起伏。修身合體的裁剪束縛住身體,可那些層次豐富的花色,卻是心情的吐露。
旗袍上百花盛開,極其豔麗。與其說她是在等雨停,不如說她是在等一位冒雨前來的男士。
在所有道具的合謀之下,整部電影有如一場夢境,讓每個觀眾都無法置身其外。
在電影表面營造的氛圍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其內在裡有一根特殊的「情緒」之線,自始至終牽引著觀眾的心。
觀眾有所不知的是,在《花樣年華》公映版成片之外,還有幾段被刪減掉的視頻,總共30分鐘。這些被刪掉的片段,並不是邊角料,而是與成片截然不同的故事場景。
比如在2046房間裡,他們在床上模仿了另一半纏綿的樣子;比如在最後的吳哥窟,周慕雲與蘇麗珍真的重逢了;再比如10年後,周慕雲與蘇麗珍再次相逢於麵攤。種種奇妙的交集,無不叫人心馳神往。
床戲是拍來刪掉的。/被刪減片段截圖。
這些片段,哪怕只是出現一個,都能讓觀眾得到不少慰藉。但王家衛毫不留情地統統剪掉了。
這就是王家衛。
然而,正是這些刪剪,把這段關係從老套的情慾故事裡拯救了出來,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到達的、通往愛的憂愁之旅。
更確切地說,那是一種永遠在愛河邊緣試探、焦灼的狀態。
孤燈小巷,雨中石階,狹窄逼仄的室內空間,蘇麗珍身著華麗復古的立領旗袍,與周慕雲的身體的距離近在咫尺,卻沒有觸碰;
在酒店迷離的燈光下,兩個人共寫武俠小說,在江湖世界裡你來我往地交鋒,現實中卻始終「發乎情,止乎禮」,有床而無床戲;
在計程車上,周慕雲悄然將手輕輕搭在蘇麗珍的手上,不過剎那遲疑,她便把手收回去了......
在主角遊移不定中的情感中,我們保持著一種對超凡愛情體驗的渴望。然而,電影從未到達人們所渴望的目的地,它讓人們始終懸在愛的刀口上,懸而未決。
這樣的情緒,在「船票」對話中達到了頂峰。
一邊,周慕雲在沒有被接通的電話一頭自言自語:「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另一邊,蘇麗珍在2046房間裡呢喃:「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王家衛的厲害之處,在於他能夠控制把心捏碎的力度。
這兩段獨白,仿佛在玻璃內外兩側,雖已心知肚明,卻永遠無法匯合。
凝固的花樣年華
值得回味的是,這段「花樣年華」,誕生於世紀之交的1999年。
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這一年,樸樹在《New Boy》裡唱道:「未來的路,不會再有痛苦,我們的生活該有多酷。」
1999年1月,作為歌壇新星的樸樹發布了第一張專輯《我去2000年》。
而同一年,王家衛在《花樣年華》最後一幕上打下了一行字:「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
「世紀之交,全世界都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文化特質,分享同一種終結和開端。」(電影女性文化研究學者戴錦華)
在這個特殊的年份,有人憧憬未來,也有人試圖用影像留住已逝的歲月。
王家衛在接受《紐約日報》採訪時說:「我並非真的試圖拍攝一部關於1962年香港的影片,我更想拍攝一部影片,講述我對那個年代的記憶。」
對出生於上海,5歲移民香港的王家衛來說,最懷念的那段歲月,屬於1962年的香港,來源於張愛玲筆下1930年代的摩登上海。
1960年代的香港裡,到處可見上海移民潮帶來的海派精神。
狹窄的弄堂、雨霧氤氳的小巷,上海方言與交響樂齊奏的中式西餐廳、永遠在麻將桌上洞悉人情的女房東、美豔的旗袍和永遠精緻的三七背頭——這些,都是那個年代上海的精神表象。
在種種表象之下,是彼時朝向未來、星光璀璨、無憂無慮、孕育出海派文學的摩登上海。
1930年代的上海,猶如璀璨明珠。/中國日報中文網
於是,在《花樣年華》裡,張曼玉僅僅是為了下樓買面,仍舊一絲不苟地換上端莊的旗袍,用晚宴般的鄭重,來對待草民的生活。
所謂「傾城的姿態,普羅的道路」——上海的精神底蘊就在香港逼仄的空間裡凝聚起來了。
那麼為什麼而懷舊?又為什麼是那個年代?
也許更為內在的原因是,在二十世紀末,當人們試圖懷舊的時候,會發現整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腳步如此飛快,快到人們幾乎找不到一處可供停泊的港灣。
於是,《阿飛正傳》裡的無腳鳥不停地飛啊飛啊,飛到了《花樣年華》(王家衛在採訪中說過《花樣年華》是《阿飛正傳》的精神延伸),飛向了《2046》(在《2046》中周慕雲變成科幻小說家,他創造了一輛可以開往2046年的列車,可終於到達烏託邦的時候,發現是一場虛空),最終投向了無盡的宇宙中。
2046, 沒有人在那裡等我。/《2046》
那是一種永遠的彷徨和漂泊,是一個朝向已經再也不能追回過去的一份惆悵,於是,愛情故事暫時成了世紀之交這份迷茫和惆悵的落點——既然那個心中的年代,如「蒙塵的玻璃」一般不可追了,那不如用一段永恆的遺憾愛情作為祭奠。
尾聲中,王家衛絕妙地插入了一段紀錄片:1966年,法國總統戴高樂造訪柬埔寨,柬埔寨殖民歷史迎來終結,新時代開始了,也意味著舊的時代要遠去了。
紀錄片過去之後,吳哥窟全景切入,門邊倚坐著身著一位黃色僧袍的小沙彌,照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良久,周慕雲俯身在一處石洞上,向它傾吐著心中的秘密。
這個視角堪稱絕妙。小沙彌是不朽的信仰,是這段秘密塵封儀式的見證者。
就在周慕雲俯向石洞的同時,「吳哥窟的主題」音樂響起,
一份微末而隱秘的個人記憶,就此鑲嵌進跨越若干世紀的石窟,成為了永恆。
原來,《花樣年華》之所以花樣,並非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那段不可留、不可追、金子般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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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得知王家衛的家族秘史之後,我對他有了全新的看法|虹膜
[3] 王家衛的時間|北京大學出版社
[4] 阿薩亞斯評王家衛:香港的詩意、失意與追憶
[5] 從《阿飛正傳》到《一代宗師》:王家衛電影中的身份焦慮與國族認同|澎湃思想市場
[6] 《花樣年華》裡的愛情,究竟是如何發生?|虹膜
[7] 《花樣年華》:王家衛的舊上海情結|電影
[8] 王家衛的大師課|世界電影
[9] 王家衛在21世紀最好的電影|熊墩
[10] 《花樣年華》:全球化時代的懷舊風潮
[11] Nostagic Memory and Culture Legacy:An Interview with Wong Kar-wai|John Bow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