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鏡頭作為一種電影拍攝手法,一種與蒙太奇理論相對的電影藝術表現手段,從被安德烈·巴贊作為一種新的電影美學理論提出並系統的闡釋,到法國新浪潮的電影中被不斷嘗試和實踐,再到被無數電影導演以自己獨特的個人影像風格所呈現,在長鏡頭的發展歷史中,它從一種嶄新的「電影美學革命」,到如今已經變成了非常普遍的拍攝手法,並常常脫離了它最初所要強調和追求的空間、時間、事件的真實性,成為了一種炫耀導演場面調度手法技巧的手段。
回到長鏡頭的濫觴,作為巴贊的養子、法國新浪潮最重要的導演之一,弗朗索瓦·特呂弗秉承恩師和義父的電影美學觀念,認為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只有生活片段應該在銀幕上流動,如果有戲劇也只是生活本身具有的戲劇。
弗朗索瓦·特呂弗
特呂弗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巴贊的紀實美學,「紀實」同時是一種哲學、一種氣質。
在他最著名的作品《四百擊》中,長鏡頭不僅僅是鏡頭長度的表現,也不僅僅是場面調度、景深的概念,它力求呈現的是生活的原生態,追求生活、場景、情緒氣氛的真實性,它體現的是一種紀實的美感,一種詩意化的寫實,一種對人本位的最佳描摹。
紀實主義的人性關懷
《四百擊》作為一部劇情電影,以紀實主義的手法和理念進行創作,講述的故事也是特呂弗本人的部分童年經歷和感受,帶有半自傳的性質。
故事以叛逆期的男孩視角呈現給觀眾,通過主人公極具共鳴的生活和成長變化及細膩的人物心理的外化表現,真切地呈現出了殘酷冰冷的社會現實。
十二歲的男孩安東尼所經歷的少年生活的苦痛,在實景拍攝的畫面中,在充滿寫實氣息的手持鏡頭的質樸呈現下,顯得那般的真切,毫無矯飾的真實將少年孤獨迷茫的情緒渲染得非常感人。
不論是尚且年輕的心靈,還是同樣經歷過成長陣痛的成年觀眾,都可以從中產生觸及心靈的共鳴。
看完影片之後,相信很多觀眾都不甚理解為什麼影片的名字是看似莫名其妙的「四百擊」,其實「四百擊」來源於法文俗語「打四百下」,意思是對頑皮孩子要打400下才可以讓其走上正道。
然而,電影的主人公安東尼根本不算是本性頑劣的孩子,家庭關係的破碎與家庭情感的冷漠,父母對他學習表現不佳的過於粗暴的處理方式和少有的情感關懷,老師教育以及學校環境的刻板、嚴厲與簡單直接,導致了一個本性良好的孩子的一系列離經叛道的行為,從厭學逃學到離家出走,甚至逐漸脫離生活的正常軌跡。
紀實手法下的少年心理
新聞中對於青少年犯罪的描述,往往是標籤化、毫無人性關懷和深層探討的,但作為流落街頭、風餐露宿的孤兒,並且曾經也因為偷竊而被關進少年犯監獄的特呂弗,對於青少年的困境與成長的殘酷顯然有著個人獨特的經歷和深刻的理解。
因此在他的電影作品中,以紀實的風格和手法賦予了電影人物豐富立體的真實感,深刻地挖掘了人物的心路歷程與少年犯罪背後的環境、情感原因。
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另一部類似題材的電影——楊德昌執導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雖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整體上是一種群像式的呈現,但最主要的人物小四的心理變化是同樣清晰而生動的,也同樣暴露出少年成長的孤獨與無助。
《四百擊》與《牯嶺街殺人事件》都描繪了龐雜的人物和生動的生活細節,不同的是《四百擊》更多的是對導致成長悲劇的周圍人和環境的譴責和控訴。
而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每個人都身處旋渦之中,既是受害人也是有意或無意的施害者,故事涉及大的時代背景和政治環境,敘事線索也較為複雜。
《四百擊》著重於描畫個體的經歷,其簡潔樸實的敘事手法,形成了這部電影「新浪潮」主義的鮮明特徵,主人公安東尼在最後逃出牢籠、奔向大海與未知時,衝破桎梏的激情和開放式的結局,形成了電影給人以遐想和沉思的完美落幕。
鏡頭調度下的孤獨內心
《四百擊》中多處使用長鏡頭的拍攝方法,與巴黎街頭真實的場景與環境、搖晃的手持鏡頭相結合,形成了影片鮮明的紀實美學風格與時空連貫流暢、完整開放的長鏡頭美學。
影片一開始,導演就選擇用流暢的長鏡頭來表現巴黎城市生活的街道景象,以參與者的視角從微仰到平視拍攝來展示街道,攝像機鏡頭始終平行於一個坐在車裡遊覽的觀眾的視角,在音樂的襯託下顯得細膩而憂鬱,營造了影片故事發生的環境氛圍和故事走向的情緒氛圍。
後來安東尼離家後深夜在街頭遊蕩的長鏡頭,更是強烈地突出了小男孩內心的孤獨與思緒的混亂,巴黎街頭破落蕭瑟的街景與同樣在深夜懷著不為人知的原因遊蕩的路人,真實地展示著城市生活的光怪陸離和人們情感的疏離冷漠。
《四百擊》的第一場「受罰」戲中,幾乎所有的敘事都是由長鏡頭完成的。
畫面從一個伏在桌子上寫字的男生近景開始,畫面中男生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女人畫像往前傳,而攝像機鏡頭跟拍這個動作,以不同的景別和角度呈現著畫像的傳遞過程,直到主人公安東尼的手中。
老師在發現學生的小動作後讓安東尼把畫像交上去,鏡頭靜止,然後讓安東尼入畫走到講臺把畫像給了老師,老師罰他站到牆角,鏡頭隨著安東尼的走動橫移,在他做了一個鬼臉之後,鏡頭快速甩到講臺,老師站起身宣布考試還剩一分鐘,隨後走下臺,這個鏡頭到此結束。
在這個大概一分鐘的長鏡頭裡,導演完成了一系列複雜的人物和鏡頭的雙重調度,連貫而流暢地呈現出事件的全貌,以及過程的豐富細節,傳達出導演想要表現的孩子們的心思活泛與老師的教條主義和不問是非。
鏡頭美學營造強烈氛圍
影片最為人所稱譽的長鏡頭便是結尾時的三個一組的長鏡頭,少年不知所措但不顧一切地一路奔跑,導演精心設計,使用側跟拍的長鏡頭表現安東尼的奔跑過程。
他沿著河穿過樹林,超過田野,滑下陡坡,攝影機從搖拍到跟拍,然後是一個大全景,呈現此時安東尼所處的環境。
安東尼成功跑到象徵著自由、狂放不羈的大海邊,任海水拍打他的雙腳。
突然,他轉過身,向岸邊走來,最後滿臉迷茫的面部特寫,充滿複雜情感的眼神久久地凝視著觀眾,特寫鏡頭極具張力地傳達出人物迷茫惶恐的情緒,畫面定格在這裡。
長鏡頭中隨著主人公的逃離與掙脫,不斷上揚的情緒抒發出暢快淋漓與激情昂揚,卻在最後以下行的音調重重落下,砸在每個陷入迷思的觀眾心裡。
最後這組長鏡頭在時間與空間上同時展現出動作與事件的完整和統一,通過不斷變換的景物展現外部空間的真實,更通過事件過程的全局展現人物完整的情緒變化,這種極其細膩的刻畫營造出一種強烈的戲劇氛圍與節奏。
這使得觀眾極其容易被帶入角色情緒中而產生共鳴,充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使其浸入和感受蘊含在影像之中的意義和力量,長鏡頭的美學價值與感染力在這裡得到了充分的彰顯。
導演特呂弗一生都在嘗試不斷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拒絕陳規,正如安東尼衝破藩籬的出逃與奔跑,《四百擊》可謂是個人風格與影像風格的契合統一。
《四百擊》是特呂弗交出的法國新浪潮運動的開山之作,實踐和發展了巴贊的長鏡頭理論與紀實主義,在劇情電影的紀實美學風格與長鏡頭美學上都做出了開闢性的貢獻。
現今,後期技術,高科技拍攝設備,越來越先進的技術使得長鏡頭這種表現手法也越來越炫目,這是當代電影創作的優勢,但同時也是劣勢,極力追求獵奇和炫目,使得長鏡頭失去了它應有的真實性和人文價值。
而《四百擊》這樣的一些出自大師之手的長鏡頭理論開山之作,雖然在技術上遠不如今天,使其看起來質樸而略顯粗糙,但卻勝在更加高潮的藝術手法與人文內涵,其所形成的美學價值,賦予劇情片以紀錄片的真實質感與豐滿意境。
如今看來,更是一種粗糲的精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