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去貝爾格勒的旅行裡有一段詭異的情節我一直不知道怎麼跟人說,要怎麼形容自己有一瞬間代入《燃燒》女主的感覺?
那是我們抵達的第一個夜晚,莽撞遇到一位同樣自由行的女孩,女孩說自己的「旅伴」還沒露面,對方是男生,住在市中心的豪華酒店。
12月的東歐乾冷異常,我們在街頭跺腳打車,近旁的爆米花車飄散出類似國內烤紅薯攤的誘人氣息,不知道是我們的英語蹩腳還是當地司機不太願意接外國人,半個小時後我們絕望放棄,決定步行走去。
和我們預訂的樸素民宿完全不同,酒店的奢華程度讓我們心生「沒這個必要吧」的感嘆。雖然不算毫無見識,但被那個男生帶領著進入VIP專屬,必須刷卡進入的休閒區時,我們還是感到一陣侷促。
這個休閒區一進門就是巨大的零食餐檯,隨意取食後可以去近旁的落地窗邊坐著。餐檯附近的飲料機和冰激凌也異常豐富,再往裡走,就是一個背靠壁爐的沙發區。
如果那個場景在國內,可能也就是一個高級自助餐的氛圍,可是那晚,不知道是因為男生充滿精英感的舉手投足,還是那個女孩的不斷驚嘆,我和朋友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所謂下層人士認知裡,坐在壁爐邊的時候竟開始細細流汗,腦子裡不斷浮現李滄東《燃燒》裡的畫面。
很多朋友可能都非常喜歡《燃燒》裡海美那場赤裸上身的夕陽之舞,但給我印象更深的是她在本的朋友聚會上的舞蹈。那種分辨不清屬於天真無邪還是欲說還休的肢體語言,那種你知道她想掙脫某種迷戀,卻又渴望迎合什麼的複雜心態,是一般直白敘述階層差異的文藝作品所不存在的。
坐在壁爐前的那一刻,坦白說,我覺得自己也必須開始舞蹈才能打破某種奇怪的尷尬,可我只能僵直地坐在那兒,在腦海裡把電影片段過一遍,又一遍。
在《燒紙》裡,李滄東再次寫了「跳舞的女性」,《舞》這個故事關於一對一無所有的平民夫婦,那位活得拮据到近乎摳門的妻子,偶然被丈夫發現在家裡無人時暗自舞蹈。在這本書的附錄裡,秦炯俊分析了這一段,秦的觀點是:
這是一支心酸的舞蹈,是妻子用來平息欲望的舞蹈,也是排遣鬱悶煩惱的舞蹈。……妻子的舞蹈似乎只是在安慰日復一日的空虛感。
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歡李滄東為他塑造的這些女性角色營造的那種複雜的維度,這種複雜的高峰在電影《詩》裡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我一直覺得《詩》是敲醒尚處夢幻想像階段的文藝女青年的最佳影片,如果我們能承受那樣的晚年,如果我們能理解人生裡詩歌與精疲力竭的互文,那我們可能才能超越現階段的很多條框,重新思考人何以為人。
而《燒紙》的第一篇《為了大家的安全》就直接達到了不亞於《詩》的藝術水平。我佩服編輯的魄力,一開始就放出這篇與光州事件有深刻勾連的作品,也就是這樣的作品,開篇就讓人深深陷入李滄東的文學世界:密閉在一輛車廂裡的群像描寫,以衝突式對話快速勾勒不同人的生命體認,「老太婆」的歇斯底裡激發出不同人物及其背後代表著的不同階層的嘴臉,最後留下輕微魔幻的收束。李滄東就是李滄東,他是「點火者」,不同的讀者需要在火勢變幻時攫取不同的命運形貌,必要時讀者甚至情不自禁圍繞這「火焰」舞蹈。
跳一曲蹩腳的舞蹈,應該是李滄東對底層的一種克制的共情和悲憫,只有體味過這樣的處境,才知道在結構中無法逃亡時,渴望被理解就是全部的心願。
另有一篇印象深刻的是《空房子》。無法避諱的是,近年很多影迷會拿李滄東和奉俊昊比較。我當然有私心,覺得文學性更強的李滄東更值得偏愛。而這篇《空房子》,也會讓我不禁想像如果有「同題作文」,李滄東對「寄生蟲」式問題的詮釋,會不會比奉俊昊更高妙?
對庸常的你我來說,時不時會聽到一句話就是「樹挪死,人挪活」。所有人都在教我們受辱時去想辦法轉換思維和轉圜處境,我們在各種妥協裡被絞殺著本就貧瘠的精力與時間。常常「被代表」,常常「被發言」,有時讀到李滄東,才感到一絲真正的安慰,感到某種詭異卻舒心的邀約:
你你你你要跳舞嗎?